對現在的學生來說,學校放假是一樁美事,即便是農村的學生,在假期里也是勞動的日子少,自在的日子多。但在我的學生時代,節假日和星期天大都是在勞動中度過的。
那時生活普遍困難,農村里十有八九口糧不夠,燒柴和煨炕的也很短缺,所以大家一年四季都在為溫飽忙碌著,為生計奔忙著,就連我們十來歲的孩子,一遇到節假日和星期天,也經常去挖野菜,割草,拾騾糞,掃樹葉,撿柴,挖蒿子,背渣垡……要干的活兒多得很。上中學后,便開始干繁重的農活了。那時農村以生產隊為經營單位,加之沒有手扶拖拉機之類的農用機械,農事顯得格外費勁和繁忙。每年學校放暑假,正值收割打碾,是一年中農事最緊張最繁忙的時節?!鞍嗽吕镛r事忙,繡閣女子也下床?!痹谶@個季節,中學生自然都去給生產隊里干農活,這樣既給隊里增添了勞力,又給自家多掙了工分,于隊里于自家都是有利的。然而,在那憑工分吃飯的年月里,給隊里干農活可不是鬧著玩的,割麥子,背麥捆,拉麥捆,摞麥摞,碾場,背草,樣樣活兒都得干,樣樣活兒都得干得像模像樣兒。倘或挑肥揀瘦拈輕怕重藏奸?;刹缓?,就會受到隊長的訓斥,甚至還會扣工分。
暑假的第一天,多半是去割麥子。頭戴一頂草帽,身穿一件汗衫,彎著腰半蹲半站著,左手攏一把麥子,右手拿鐮刀在麥桿根里嚓、嚓地拉割,每割下一把麥子,就置于腰把上;每割下兩把麥子,就捆成一個麥捆。就這樣一把一把地割著麥子,一個一個地捆著麥捆,在炎炎烈日的燒烤下,在麥田里特有的一股熱浪的擁裹中,不一會兒就把人折騰得渾身汗水涔涔,加之那針尖般的麥芒時不時或刺在胳膊手腕上,或透過汗衫扎在胸脯肚皮上,灼熱傷痛難忍難耐,不啻蟲咬鼠嚙,就這樣,你還得堅持著,勞作著。等到太陽極不情愿地躲到山后頭時,雖說天氣涼爽多了,可這時也已經把人折騰得筋疲力盡困乏不堪了。但此時看到地里斜三橫四歪七豎八地躺滿的麥捆時,不禁產生了一種獲得勞動成果后的喜悅,進而又強打起精神,把一個個麥捆拽到垅畔地頭,垛成一個個“十摞兒”,然后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里走。
割完麥子就得拉麥捆。從湟水南岸的離村10公里處的阿鸞灘拉麥捆時,大家都在夜里四五點起來,兩人拉一輛架子車摸黑趕到那里裝麥捆。一輛架子車要裝百把個麥捆,麥捆裝起來后就像一座小山。拉著這樣一座小山得上坡趕十來公里路,當拉完兩趟時,肩膀被繩套磨出了血痕,手心被車轅磨出了繭子,腳趾縫也被汗漬捂爛了,尤其是晚上躺在炕上時渾身都感到酸困疼痛……但第二天又得早早去拉麥捆了。
麥捆拉到場上就得及時摞麥垛。這是一種技術性的活兒,一般都由老把式們摞,我們年輕人們用杈揚挑著往上撂麥捆。一個大麥摞要摞三四千個麥捆,摞起來后就像一尊兩層樓房高的塔。剛開始撂麥捆時還比較容易,但摞得越高,撂麥捆就越費勁。尤其是第一天撂麥捆時,兩只胳膊困疼得簡直要掉下來,這樣撂上兩三天后就慢慢不困疼了。
秋后降雨增多,甚至還會出現淫雨霏霏不見天日的天氣。這樣尚未打碾的麥子就會捂出芽兒,而芽面是蒸不出好饃饃搟不成好面條的?!胞溩娱L得強,打到囤里才算糧”,這條農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因此麥子一割完,最遠處的麥捆一拉完,就得抓緊碾場。碾場開始時先攤場,即把麥捆一個個拆開后平攤在場上,場攤好后由幾匹騾馬各拖一條碌碡旋轉碾壓,及至表層麥穗基本脫離后就翻場,即用杈揚挑起麥秸翻過,再碾,再翻。翻場四遍后就要起場,即先用杈揚把長草起出場外,再用荊杈抖動短草分開糧草,并將短草也起出場外,然后用推把把麥粒麥衣的混合物推堆起來。接著就是揚場,即憑借自然風力用荊杈把麥粒麥衣的混合物挑起來隨風高揚,吹掉麥衣,待麥粒麥衣分開后,再用木锨揚凈麥粒,最后把麥粒裝進麻袋里。碾場的每一道工序都得認認真真扎扎實實,絕不能粗疏馬虎敷衍了事。從早上五點左右開始攤場到晚上八九點結束,在這十五六個小時當中,除了吃飯,幾乎沒有可喘息的時間,即使是兩次翻場的間隔里,也得去干活兒,有的得去牽著牲口轉圈圈,有的得去地里拉麥捆,有的得去往飼養院里背麥秸,有的得去場邊摞麥摞。
碾場最怕的是后晌里老天爺變臉下雨。倘或尚未起起來的厚厚的麥場被雨水泡濕了,即使第二天天氣晴好,也得曬上兩三天后才能揚場,這樣就會耽誤碾場,倘或連著下幾天雨,就會捂出麥芽兒。因此,當天上出現幾疙瘩黑云彩,或響過幾聲滾雷時,隊長和老農們就要觀天象作判斷,若認為確實要下雨時,盡管第四遍翻過場后尚未碾夠足夠的時間,也要趕緊起場。只聽隊長一聲令下,大家立馬就操起杈揚、荊杈干起來。在這種場合里,場上好像已經沒有太明確的分工,拿杈揚的看到起堆的麥秸尚未及時抱走,就緊著撂下杈揚往場邊抱麥秸;拿木锨的看到掃的人太少了,就緊著撂下木锨撈起一把掃帚掃起來,每個人都是丟下杈揚撈荊杈,丟下推把撈掃帚,直至在降雨前把場揚完,把麥子裝進麻袋里,至少也要把場起起來,用麥秸厚厚地苫起來。在這種場合里,每個人都緊張嚴肅風風火火地干活兒,誰要是稍有懈怠,誰要是嘻嘻哈哈,好像誰就不是吃飯長大的。我真真切切地體驗過,在這種極度緊張的勞作中,反而沒有一點兒困乏的感覺。難道這里面也蘊含著某種哲理?
……
每到孩子的暑假,我總會有意無意地說起我中學時代的暑假生活,起初,他還有點新鮮感,津津有味地聽著,可我說得多了以后,他便膩煩了:“那時大家都一樣,一老有啥可說的?”仔細一想,孩子的話是很對的,那個年代何嘗不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共同經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