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發著輕微鼾聲的男人是讓人喜歡的。星兒睡在他旁邊。乍一看,他倆有著一個共同的鼻子,都是小小的鼻孔,出著均勻的熱氣,這是讓人很喜悅的氣息。
她是芳兒的孩子。
芳兒自己正像個孩子。她赤著腳從衛生間冰涼的地面上走過,沒有絲毫的怯生。
我把被凡蹬掉的被子復又給他蓋上去。他這樣已經連累了星兒。她亦半裸著。我曾對凡說你自己還沒有弄懂孩子這個概念,又怎么可以帶好別人的孩子呢?凡說:因為我清楚你弄懂了。
他把這個孩子這樣地塞給我。我亦沒有退路。誰讓她是芳兒的孩子。
看上去很誘人。芳兒說。不知是說誰。
真的,很誘人。我說,亦沒有明白是在說誰,但很明白,兩個都是誘人的讓人難以取舍的尤物,討人愛。
芳兒不再與我說什么,只靜靜地盯窗外的什么地方。
窗外已一片狼藉,雖然有著月光,但不姣潔。最后的煙灰從芳兒的指縫間飄落后,芳兒束起了那一團同樣狼藉的頭發,起身。我走了。她說。秋風從猛然拉開的防盜門里沖進來,灌滿了廚房,從被風掀起的門簾中看見芳兒剛剛束起的頭發復又飄落下來,枯黃如同秋天的葉子。
這是一家藏胞利用自家的房屋改成的旅社。旅游旺季也許門庭若市,但現在是隆冬。門前鋪著許久未曾清除的積雪,泛著被骯臟的腳印踩過的惡劣的白光。因為寒冷,對它已無過多的挑剔。竟然如此,也無法掩蓋它圣潔卻殘酷的美麗。
房子沒有院門,躺在暖烘烘的熱炕上,遠近景色盡收眼底。冬天的青海湖被覆蓋在雪中,上面留著各種印跡,包括人和畜的腳印。
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嗎?我撫著芳兒瘦削的肩頭。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已側向了窗戶,是在欣賞風景。枕邊濕濕的。這個濕漉漉的枕頭讓她在沉默中把個側身的姿勢持續到了夢境。
可憐的美人兒,盡管壓在散發著濃重的牛羊的膻腥味的被子底下,體香依然可以嗅出。如果那幫金城的歌迷們看到他們的偶像在這樣的被窩里消耗溫度,會怎樣地驚詫呢?美是需要愛護的。
這就是她的選擇。不容置疑,亦不容反駁。
我們本可以在剛察或是湟源投宿的,但芳兒執意要留在這里,因了青海湖的博大與包容。
女主人端著冒著熱氣的奶茶推醒了我,我看到女主人滿臉的笑容如同窗外的陽光。
你的同伴呢?我指指身邊。我發現被筒是空的。女主人不懂漢語,卻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指了指離房屋不遠的茅廁。笑容依舊可掬。她的紅樸樸的臉蛋上搽一層厚厚的遮蓋霜,不均。
我踏著厚厚的雪向女主人指的那個茅草棚子跑下去,路不遠,卻被雪覆蓋下的坑坑洼洼阻礙著,走得趔趄。曾經在這樣的路上我奔跑如飛的。
芳兒是我和丈夫凡共同的朋友。
我們在夜市上碰到了她,她很潦倒,優美的歌聲中透著憂傷。她坐在吧凳上,閉著眼,一副不入市俗的形態。很可愛的女孩。我說。
很凄涼。凡說。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女孩。凡欣賞憂傷的美麗。想和你一起唱,可以嗎?凡走過去,坐在女孩的身邊。很般配,他們看上去有著共同的憂傷和共同的潦倒。
他們用同樣的憂傷唱著《我想有個家》,一如潘美辰當年演繹的落魄。
失落和悲哀很快控制了我的情感。最終卻用鼓勵的微笑支持著凡投來的目光,一種柔弱的性格離不開這種目光的支持。
我擦去他倆眼角涌出的淚水,同時摟住他倆的肩膀。顫抖從我的兩個臂膀下蔓延,很快遍及全身。
被人關心和愛護著,真好。芳兒說,仿佛從不曾有過。
掌聲從周圍響起,我們在掌聲中擁抱。
茅廁的門是用破帆布包裹成的,用繩子吊綁在門框上,斜斜地堵著半邊門。在這沒有禁示的地方,從留在雪地上的來來往往的不同的腳印上可以看出,什么人都可以出入。
雪是很多天前下的。從棚子里滲出的尿漬已在棚子外面的雪地上形成了一大片冰面,很滑。
芳兒。我喊。芳兒……
我斷定她不在這里,這么骯臟的地方……這么大早,她又去了哪里了呢?我想。
青海湖的天亮得很早。
我說芳兒,你到底要到哪兒去呢,這么風風火火的?
你別問,只管跟我走就行了。芳兒打開她新買的富康車的車門。她已是第二次換車了。我得給單位打個電話,還得安頓一下星兒,她還那么小,得有人照顧她。我說。從芳兒放進車里的東西可以看出她要出遠門。她喜歡這樣風風火火無拘無束的生活。
她把車開到高速,但我始終不明白她要去哪里。只是不得不忍受音響高分貝的震撼。是沙拉·布萊蔓的《斯卡布羅集市》。一直在重復、重復……我的手機一遍遍地重復著不完整的西班牙舞曲,但無法接聽。索性關掉。
芳兒不用眼睛直接看人,她只用她的感覺和心在看,無須看到我的無奈,她亦能感覺到她的霸道已無可置疑地被我接受了。她沉默著卻不等于她熟悉她所選擇的旅程。
她緊繃著雙眼,也不得不時時要減速或者停下來辨別路線。她是重慶人,而現在車行駛的是剛剛貫通的平西高速路。
盡管她不說要去哪,但從線路上不難看出,她去的不是青海就是西藏。
芳兒終于把車停在了歇車位上。
那兒的高度受得了嗎?我說。
她疑惑的眼睛盯著我。沒什么。有一些孤注一擲的慘烈。
那我帶你走吧。
車復又回到了高速車道,并開始加速。在高速公路上行車。低速行駛是不可以的。芳兒的疑惑復又升起來,卻又變得很凄楚。我沒聽凡說過你會開車的。
他也從沒問過。我說,心中升起一絲悲涼,凡從不問我什么,自身的或者與生俱來的,我甚至想他大概也從不知道除了我本人以外的事情,比如我的父母、姐妹以及家鄉。他需要知道的,只是我的支持與鼓勵對他的重要性。而我需要什么呢?
這個線路很熟悉,常走嗎?
這條路通向故鄉。我說。淚水在眼中打旋,因為車已在接近家鄉。
芳兒在外面租了房子,但很多時候更喜歡擠在我們家,蜷縮在沙發上,形同善于自衛的刺猬。她在我的床頭柜上放上了她喜歡的油畫,我就不得不將臺燈挪走。沒有臺燈的臥室,犧牲掉了很多可以看書的時間。芳兒的思想卻總在那幅油畫的撲朔迷離中游移,抓不住一個準確的主題。
愛是恒久的忍耐。她說,這時候她光著腳,坐在水泥地上。她耷拉著的腦袋夾在兩腿之間,濃黑的長發垂下來蓋上了她細嫩而纖弱的胳膊。在繁華和喧囂中,從來找不到像在這兒一樣的溫暖的感覺。在那里,生命仿佛從開始起就如走進了一個黑暗的洞穴里,讓人感到恐懼。但又不得不摸索著往前走,這個過程很漫長,漫長得足夠消蝕掉人本性的東西。
不是一個人,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恐懼,因為生命是脆弱的。我說。在心里,我知道她說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話發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牢騷,只是在找一個存在的、也可以說不存在的傾聽的對象。并不需要交流。
生命是脆弱的。她說。但是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在恐懼中脆弱的生存。但是,愛永無止息。她說。它不同于生命和血液,用心,用情感去體驗。感覺到的,被過濾后的都只有溫暖。她淚流滿面,她所需要的,已遠遠不是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能給予的,而是在提煉靈魂,但是她自己沒有完全意識到,她已經將所需要提煉的人推到了那個懸崖的邊緣。
她在感動。
我在感動。
車到湟源峽谷我踩了剎車。
這是湟源峽谷。我說。
這就是令人神往的湟源峽谷嗎?芳兒一臉的困惑。或許她是見慣了巴山蜀水,這樣的風景實在是巫山一瞥。但是我覺得已足夠壯觀了。
還是走吧,實在沒有可看的。
芳兒在車里睡著了,臉上留著睡夢中都不能驅走的失望。
車停到青海湖邊緣的時候,立刻有藏胞騎著馬圍過來,我扶著縮作一團的芳兒上了馬,揚鞭在平靜的青海湖冰面上奔跑起來。芳兒從身后緊緊地抱著我,連出氣的聲音都感到很急促。冷風利刃般從耳傍刮過,眼球像要被挖出來般刺痛。
芳兒,睜開眼,你不就是來看青海湖的嘛?睜開眼看看芳兒,它不同于你的巴山蜀水,它很寬廣,很包容。不是所有的江河湖泊都能俱備的。但是芳兒的臉貼在我的背上,我能感覺得到她流出的淚水和她在瞬間冰涼的顫栗。
你怎么會知道的呢?芳兒已在哭泣了。我喜歡的東西或事情從來都不愿意告訴別人,你卻總是第一個知道。為什么呢,一直就在留意我嗎?是防范嗎?
芳兒,看著這湖,不論從內還是從外,它只是一片安靜的水。許多東西都會在安靜和沉寂中死去,像這水是嗎?你是這樣想的。但是芳兒,不是這樣的。平靜只是它表面上覆蓋著的那層冰,冰下的水依舊涌動,生物們,依然生生不息。
可它的博大掩蓋了這一切,除了這表面平靜的水,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渺小而且無足輕重。
不是掩蓋,是生存的方式,人為無法改變的習性。它們的依附是相互的,畢竟有著共同的利益。
你是說水嗎?它會依附那些微小的生物們?
海納百川,無論哪種形式的生存,有彼才會有此。規律如此。芳兒,你可以下來走一走,感受到了寒冷才會知道溫暖的寶貴。不必想太多,只想你奢望的,它可以使你溫暖起來。我說。
芳兒站在被積雪覆蓋的冰面上,淚在臉上迅速凍結。你知道,知道很多道理,也明白很多世俗,可是你卻不明白我跟凡之間的情感……
芳兒,我愛你,像愛自己的親人一樣愛著你,亦會愛你所有的幸福和所有的不幸福,亦會愛著你的所愛。我們彼此都是,都是在相互的關愛中。盡管你所愛慕的是我擁有的。但是芳兒,只要你覺得可以,是否擁有不是很重要的,只要你包容他。像這平靜的湖水。我說,亦很平靜,波濤洶涌的日子過后,只會給人的額頭留下皺褶。
你真的不在乎嗎?
你們都是我的親人……
芳兒截住我的話。世上最關心你的人最后都會成為你的仇人,你明白我們不是孩子,即便是,也會慢慢長大。
我的心一陣冰涼,從后背直透肺腹。我的愛似乎是在自殘。
從茅廁通向湖面的路被很多的人踩過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腳印在積雪上留下了來來往往的痕跡。太陽照在積雪上反射回來的光線強烈耀眼。但是在這強烈的光線中我還是看到了很多人正在圍攏。
是發生了什么嗎?又一次心痛的預感。我奔向那正在圍攏著的人群。
芳兒安靜地躺在雪地上,鮮紅的血液從她的手腕上汩汩往外流出……
我喜歡豐盛的生活,它讓我清楚自己存在的必要。小的時候我經常強迫自己進入饑餓狀態,一連數天,這是一種非常痛苦的過程。但是這過程可以培養的是志在必得的意志。我需要這種生活,別人給予的遠遠沒有自己爭取得來的更有意義,更有價值。人在窘迫的生活中才能明白自己的位置。芳兒一身黑色的秋衣裹著身體,很稚嫩。我把手插在一側的衣袋里,亦一襲墨色。這是一對很好的組合。
車站的照相師傅按下快門,兩個同著黑色的倩影便永駐了下來。
我想要一個絕版。芳兒說。
我燃掉了底片。
這個絕版是我們家墻壁上唯一的風景。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