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屬于勝者的,我是勝者的一分子。
淮海戰役無疑是一場偉大的戰役,發動戰爭的一方被被逼接受戰爭的一方徹底打敗了被人民解放軍在淮海戰爭中的勝利決定著新中國組建進程。但在我心靈上的具象圖景,卻不是勝利的各種數字,而是各種形態的尸體,有的是坦克軋進雪泥里的斷骨碎肉,有的是凍成冰塊的尸體壘成的機槍大炮工事,因此,那“偉大”兩個字,在我的感情里是幾十萬的尸體壘成:不管他們是敗者的尸體還是勝者的尸體,都是有爹有娘的中國人。所以,凡想起他們便聯想起被歷史愛好者最愛說起的赤壁之戰,用火箭燒赤壁的是中國人,被燒的三十萬人也是中國人。二十多年前我參觀赤壁時,看著長江之浪拍擊著微微發紅的崖石,我沒有蘇東坡那樣的情懷,而題了一首小詩:
三十萬兵士,似乎
還在崖壁上流血
而長江的狂浪,那是
三十萬母親捶擊崖壁的呼喚
呼喚戰死的兒子醒來
我提起這些聯想,是因為淮海戰役中,我正閱讀《三國演義》,而且對諸葛亮這位被人視為神的人物越看越不順眼。東漢政權爛得不能再爛了,曹操把它暗改明奪了又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劉邦的后代人劉備把權奪回來才算合理?還有,如果沒有諸葛亮幫助劉備,曹操早把中國統一了。我們論古文古書常提其中的人民性,那么,由于諸葛亮的幫劉備,戰爭延長了多少年多死了多少人!赤壁之戰就是一例,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孔明過大于功。
不說這些事了。而我在淮海戰役野戰醫院親見的一些人和親歷的一些事,又常使我想起古人古事。我的戰斗位置既不在最前沿也不在后方,而是在日夜聽著炮聲,炮彈又打不到的地方,但具體住處又三天兩變,因為蔣家軍隊突然路過或者突圍沖來,就只有抬著傷員換地方。那是很緊張很危險又很困難的,不是我們怕和敵人接觸,而是必須保護傷員的安全。第一次是我們接受第一批傷員,有幾位傷得很重必須立即開刀,架起消毒帳篷剛把傷員抬上手術臺,邱清泉的部隊來了,我們只好抬著手術臺立即轉移。有一次轉移前我們派出一個警衛排和一個炊事班打前站給傷病員準備飯,由于天太冷我們準備了兩鍋胡辣湯和油餅,沒有料到一股敵人突然來到村邊,天很黑風很大,敵人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我們也不知道敵人有多少,警衛排向敵人開了火阻止他們進村。又一個沒有料到的是敵人并沒有還擊,原來他們是突圍跑散的敵人,喊話說他們愿意放下武器,條件是管他們一頓飯吃完放他們回家。就這樣我們抬出了三十斤油餅換回了十八條槍,一場驚險的遭遇結束了。這樣,把傷員扛在肩上折騰了一個月,才在過陽縣找了一個地方穩定下來。這種生活對于我來說是一次心靈的大反省,原來認為只有上前線直接拼殺才是戰士生活,根本看不起醫院的工作,現在才明白韌性在戰斗中的重要分量,醫生韌護士韌擔架員韌傷員也在韌。
我所在的醫院天天有傷員來又天天有傷員走,有的傷輕,三兩天治療就回部隊了,有的傷員傷很重,緊急處理之后就轉給后方醫院,因此,最緊張的是手術室。而我工作的處所,人員太少傷員太多,就組織了三個休養隊分住三個村子,每個連由兩名醫生四名醫助一個護理班一個司務長一個炊事班組成,我們政工室的三個人各代管一個連。可能我有點文化的關系,被留在所里協助政治教導員朱萬林處理日常工作并就近兼管所在地的休養連。這個連的傷員多是排以上干部,有我們部隊的也有蔣家軍隊的,所以許多事由朱萬林直接處理。尤其是涉及到俘虜政策問題,優待得多了,我們的干部傷員就罵人甚至用拐杖打人。而朱萬林有自己的妙方,盡量先安排蔣家軍隊軍官傷員的手術,傷勢處理之后盡快轉送總醫院治療處理,這樣就減少了發生矛盾的機會。
發生了這么一件事使我聯想起古人關云長。有兩個傷員必須立即動手術,一個是我們部隊的營長,另一個是蔣家軍隊的軍官,一個打斷了腸子,必須立即取出彈片接上腸子,否則會形成腐爛無法醫治,一個是子彈留在胸腔,不立即取出來就生命危險,但眼下麻醉藥只剩下一劑了,打電話到院部,院部也沒有了,正在向總醫院求助。而手術又不能再等。把這一劑麻醉藥用于誰?從感情上說應當用于自己的營長,從緊急情況比較,應當用在胸腔手術的敵軍官身上,主刀的魏所長是從河北大名天主教醫院來參軍的,他認為在醫院對傷病員沒有親疏之分,應當用于胸腔手術,可是這件事醫助已告訴那位營長了,營長很硬朗,認為應從政策上著眼,提出那劑藥讓給敵軍軍官:“請放心,我不比關公差。”護士也許為了教育和感化敵軍軍官,向他說了我們的營長主動把藥讓給他用的事。那軍官感動得哭了,要求見見那位營長。其實他們都住在一個院子里,一個住南屋一個住西屋,我們也認為這是做工作的好機會,就把敵軍官連床帶人抬到營長身邊。于是一件歷史上沒有過的事發生了。那個敵軍軍官先是說他從心里敬佩營長的人格和胸懷,但立即提出不同的意見:“你是一條硬漢子,我也不是軟蛋,那藥還是你用。”
營長笑了:“你也不要堅持,我也不堅持,我們都服從醫生決定吧。”
“醫生把你看高了把我看低了。”
“在前線你我是敵人,在醫院你我是朋友……”
敵人軍官搶著說:“今后你我不會一直是敵人了,我看明白了。”
“那就更不該分彼此了,聽醫生的吧。”
“你是什么官位?”
“營長。”
“我是團長,你該聽我的。”
“我承認你也是一條硬漢子,這樣行不行,你我都不用,把藥讓給戰士。”
“你又比我高了一尺。敢問你多大年紀了?”
“三十歲整!”
“哪月生的?”
“十一月十七。”
“我小你三十一天,稱你兄長吧。”
可慶幸的是,總醫院很及時地送來了藥物,有了足夠的麻醉藥,這場誰當關云長的爭執總算有了令大家都高興的結果,而令我深思的是這兩位關公式的人物,生下來原本是兄弟的,是社會使他們成為敵人互相殘殺,結果是腸斷胸破。
一九四八年后,冒著大雪我們又轉移到張村鋪,這是一個大集鎮,我住一家組合院里的一座堆滿書的屋里,房主是中學教師,我住的可能是他的書房。在這里我生命中第一次接觸中國古詩。從他的書架中無意間找到一冊《古詩選》,是手抄本,抄得很整齊。也許我詢問他的身世多了的原因,他特別指一首詩要我看,這也是我對中國古詩產生濃厚興趣的原因,而且那詩使我進一步地理解了社會。那古詩名曰《輿盤銘》,原文是:
輿其溺于人也
寧溺于淵
溺于淵猶可游也
溺于人不可救也
這首詩之詩意和我在宣傳隊以及在太行山整風中的遭遇所產生的情緒很合拍,可是,人能不溺于人嗎?那位胸破者那位腸斷者是溺于誰而胸破腸斷的?還有,那幾十萬沒有了生命的人,又是溺于誰而尸凍尸碎的呢?我似乎沒有力量不溺于人,但我似乎有辦法少溺于誰,保持自己一定的獨立性。因此我便越來越少地和所長、副所長和政治教導員來往了,因為他們之間越來越不團結了,每一次說完工作,他們每一個人差不多都有同樣的期望,那就是要我多留一會說說他們各自需要說的一些話。我警惕著,不給任何人提供打小報告的材料。于是,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了書里。恰在這時劉海潮科長代表總醫院政治部處理傷員中的干部問題,無意間看到了我日記本上的一些短句子,抄去四段在他主編的《修養》報上刊出來了,這給了我巨大的鼓舞,似乎我不溺于誰更有辦法了,同時,我在心的深處決定我的生命只屬于詩。
淮海戰役結束了,我詩的生命卻開始了。
我決定把心交給詩神
用我誠實的血和淚
澆灌
就會有美麗的花
回報我的忠耿
2001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