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時代的良知

一

法蘭西作家如林，作品如云。一部部《人間喜劇》、《盧貢·馬卡爾家族》之類的光輝巨著，俯視千古，稱雄世界，堪為人類精神文明的奇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天，在拉雪茲和蒙馬特爾公墓，哪里的鮮花最多，哪里就是作家、藝術家們的墳地。

作家，一直被公認為真正的“民族精華”，奇怪的是，這些民族精華統統不在權勢者的排行榜之中——名聲越大，反而與權勢者的距離越大。更有趣味的是，將這些民族精華的名字排列下來一看，卻是長長的一串亡命之徒或是犯上作亂的罪犯!

是耶非耶?事實勝于雄辯，請看——

文藝復興的巨人拉伯雷，才華蓋世，也流亡一世。他疾言厲色，抗擊邪惡，敢對王權與神權左右開弓。他說，“法律是蜘蛛網，只會粘小蚊蠅，而不敢碰大牛虻。”又說，宗教的圣書太臟，“當草紙上廁所都會讓人染上痔瘡。”結果，飽嘗鐵窗之苦，最后瘐斃牢中。

最負盛名的古典喜劇大師，那個把“生活看透、把矛盾揭透、把性格寫透”的莫里哀，也曾百般無奈地去造訪監牢。他成功地塑造了職業宗教騙子答丟夫可悲、可鄙的形象。讓此人集統治集團一切“偽善”于一身——表面善、無處不善，而本質丑、無處不丑。而這個家伙正是炙手可熱的皇太后“圣體會”的寵兒，從而引來宗教界排山倒海的瘋狂咒罵。這樣，莫里哀盡管稱雄舞臺，最終也只能累死于舞臺，雖天地同悲，卻無葬身之地，只好荒冢棲身，可不久，棺木依舊被掘，落得孤魂難宿的收場。

對宮廷“表面虔誠，骨子里不服”的寓言家拉芳丹，也在落落寡合里含悲而逝。

文星殞落，何以如此凄慘?難道這種現象為法國獨有嗎?非也!古今中外，比比皆是。

原來，真正的作家，乃是時代的良知最集中的體現!民族的骨氣，首先凝聚在作家的骨骼中!為此，成為惡勢力不共戴天的仇敵，必欲除之而后快，這就注定了這群思想先驅們必遭毀滅的悲劇性命運。

二

作家，時代的良知。這是因為他首先是個思想者，而思想者，首先覺醒!眾所周知，大凡真正的思想，對于傳統，對于強權，尤其是愚民政策的僵硬思維，總帶有先天的挑戰性、叛逆性、顛覆性!

縱觀一個真正作家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不難發現，他首先必須是個“思想的人”，他必須堅守人的思索、人的探討、人的精神追求。而他們卻生活在一個“一言而為天下法，匹夫而為百代師”的獨裁社會。思想是壟斷的——只限于一個“超聰明”的大腦、一條號令天下的舌頭，死氣沉沉的民眾只有乖乖服從。然而，作家們偏偏能以哲學家的理性思維、以超越當代的深刻洞察力，解剖現實，深揭被掩蓋著的社會罪惡，達到常人達不到的深度與廣度，他們總是以顛撲不破的“可怕真理”對獨裁者的謬誤表示理直氣壯的大不敬，或嬉笑怒罵，或刮骨療毒，一針見血，針針見血，勇為天下先，敢為世人倡，最具敏感性、尖銳性、爆炸性!

不管承認與否，作家影響力的強弱往往決定整個民族道德水準和文明檔次的高低。在紛紜變亂的大千世界，可以說，死里求生的造反、暴動、甚至起義，不過是為了活條性命，這種對壓迫的直覺反抗，很難說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嚴格地講，社會變革來源于“覺醒者自覺的反抗”，而覺醒與自覺，又是與知識緊緊聯系在一起的：“知識就是力量!”——哪里的“知識分子成堆”，哪里的文明檔次就最高，哪里的愚民政策就首先被打開缺口。也僅僅是在這個愚民政策打開缺口的地方，首先卷起新思想的旋風，炸響驚蟄的春雷!也僅僅是在這個愚民政策打開缺口的地方，滾燙的巖漿才在地下奔突、呼嘯，崩開禁錮，成為捂不住的火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而作家，正是知識階層的操牛耳者，一旦讓這些“文弱書生”進入精神領域，則呼風喚雨，則縱橫馳騁，則以一當十，成為所向披靡的亂世精英，最有煽動性，最具號召力，一部部輝煌大作正是風云歲月的真實記錄，正是歷史悲歌的無畏領唱。但是，精神力量的偉大不等于物質力量的強大，他們歸根到底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精神吶喊者，當與手持鋼刀的強權鷹犬發生格斗時，秀才遇到兵的流血慘劇接踵而來。作家——這些“危險思想的載體”，就這樣將自己的血肉之軀放置到權勢者的屠刀之下。

鎮壓機器開動了。

他們被官方誣為洪水猛獸，被“愚民政策”誣蔑為異端邪說，衛道士們蜂擁而上，圍追堵截，當新思想被扣上無形的精神鐐銬時，思想家也被扣上了沉重的鋼鐵鐐銬。

首先思想者，首先毀滅——嚴酷的考驗降臨了。大敵當前，你是退讓、妥協、投降，還是挺身而出?真正的作家，必須是疾惡如仇的勇士，決不做懦夫，決不會在大庭廣眾中做什么“缺鈣”廣告。他要高舉“以鮮血作墨水的筆桿子”(顧準語)，“讓每個字都沾著血淚”(魯迅語)，面向死亡，義無反顧。敢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社會，橫眉冷對，投入一場場眾寡懸殊、沒有任何勝利希望的戰斗!這種獨扭乾坤的重任與勢孤力單的矛盾，盡管使他屢屢哀嘆，然而，鐵骨錚錚，寧斷不彎，決不撤出陣地。

因此，思想者，一旦行動，就被毀滅!

受苦受難，為真理犧牲，是他們的天職——人間啊，就是作家充滿災難的地獄。

“如果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著自己前進吧!”

這種折骨為炊，燃心為炬的作家，才是時代良知的體現者!他們永遠是高舉圣火的普羅米修斯!原來，思想者就是“哲學日歷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

三

法蘭西的文學圣殿，就是殉難者的靈堂。法國啟蒙時代最偉大的作家，哪個沒有受過迫害?哪個沒有蹲過監牢?

“生命在于運動”的伏爾泰，他的一次次運動就是犯上作亂，就是放膽狂言：

“大人物……是兩條腿的野獸!我用一句格言就能戳穿一個大人物，就像一支大頭針釘在蝴蝶上一樣!”年紀輕輕，就先后兩次被抓入巴士底獄，可他本性難移，還要頑強表白：

“哪里沒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國!”

“我生平的最大不幸，就因為我是法國人!”

“當今世界上，老實人不快樂，快樂人不老實!”他處心積慮尋找黑暗面，狂轟濫炸，為被迫害的異教徒卡拉喊冤叫屈，把宗教界折騰個狼狽不堪。

再看“為正義和真理而奮斗終生”的狄德羅，在牢中用石墻白粉做墨汁，寫下豪言壯語，記錄專制暴政的罪惡，成為后日算總帳的依據。他堅信，“誰笑到最后，誰才笑得最好”。他痛切地指出，“在專制政治下，美，是一種奴性的美”。他高唱，“富人都是強盜，要想生活下去，就得做搶劫強盜的強盜”。而“愿意做奴隸的人們，就安心去做奴隸吧”！

戲劇家博馬舍，被有些人多次罵作“寡廉鮮恥的墮落文人”，“流氓成性的壞蛋”，他被一次次收監，卻癡心不改，還要高唱“費加羅詠嘆”，走上“正在進行的革命”。

空有凌云壯志的盧梭，更是窮且益堅，他寧可終生流亡，即便被誣為瘋子，也不“回頭是岸”，一直到了晚年，他還是斷然拒絕國王恩賜的養老金，寧可謄寫書稿來糊口謀生。當他得知路易十五在戲院包廂里專程等待他時，他竟然匆匆溜走，他至死不肯接受他所憎恨的政府的任何饋贈。而他的“主權在民”，他的“民選元首”，作為“時代基準”的思想坐標，展示了人類未來的理想光譜，武裝了也鼓舞了一代斗士。

苦難與成就成正比。這苦難，乃是文學的營養。

凡有大成者，必遭大難：他們飽嘗酸甜苦辣，歷盡世態炎涼，或饑寒交迫，流放監禁；或倍受凌辱，壯志難酬。于是百感交心，胸壘郁結，于是，怒發沖冠，仰天長嘯，于是疾言厲色，呼號吶喊——字字血、聲聲淚，扎根時代的苦難，喊出民眾的心聲，指出歷史發展的方向，化為時代的風雷。

越是戰果輝煌的作家，就越是這些承受苦難的，郁郁寡歡的囚徒，流亡者。

先驅者是悲慘的，但同時，先驅者更是光榮的，在他們深沉的苦難里，生長出新時代幸福的幼芽，正是先驅者的腳印踏出了大時代革命歷史的風景線!

良知，喚醒民心；民心，不可違抗!

啟蒙思想家以各自得心應手的武器揮戈上陣了——伏爾泰用笑，狄德羅用罵，盧梭用哭！這些啟蒙文學將啟蒙理想傳遍全歐——成為法國大革命的思想酵母和精神催化劑。從而在法蘭西大地上演出了資產階級革命史上空前絕后的悲壯一幕。在這血與火的搏斗中，始終響徹啟蒙大師們摧枯拉朽的風云迭唱。

四

思想者功勛永存，先驅者精神不死，他們在毀滅里永生。啟蒙作家的光榮傳統，被后代的天之驕子所高揚。

批判現實主義的奠基人司湯達始終不與“復辟王朝”同流合污，以“真實、駭人聽聞的真實”戳穿“愁眉苦臉的法國”，將“惡多于善”的社會本質放進他現實主義的透明展窗!為此他屢遭白眼，清苦一生，早早離開了人世。

“野性難馴”的喬治桑，最愛推濤作浪，她參加游行示威，贊嘆“巴黎人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民”。在被警察狠狠追打時還不忘“奔走呼號”：

“如果共和國失敗，我就死在街壘上!”

“誓用我們的尸體，壘起新的碉堡！”

“傷風敗俗”的福樓拜，直面人生，藐視權貴，他對上流社會不報任何幻想，也不作任何妥協，他認定，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任何可以肯定的東西，他一直客觀地、冷靜地、無動于衷地揭露“這個賣爛橘子”的國家，至死留在鄉村守著她可憐的“包法利夫人”哭泣!

最著名的“廣場詩人”貝朗瑞，“即使冒著死亡的危險，也拒絕為仇敵歌唱”。他把詩歌帶到烈火熊熊的街壘上，面對“你顛覆政府”的指責，他驕傲地回答：

“這正是我的光榮!”

他在槍林彈雨中振臂高呼：

“激起人民的仇恨……明目張膽向國王進攻!”

卷起金戈鐵馬的滾滾聲浪，激蕩著萬千人心。他藐視權貴，拒絕當部長，拒絕當院士，最后，拒絕皇帝給他的養老金和一切所謂榮譽。金聲玉振，被馬克思贊美為“不朽的貝朗瑞”！

再看吧，雨果，為聲討“小拿破侖”而走上19年的流亡道路；他勇敢地抗議政府對中國的侵略，痛斥拿破侖三世焚燒圓明園的罪行，“政府，有時會變成強盜，而人民，永遠不會”！他痛斥資產者吃人的暴政：

“法律反而使好人變成了竊賊。”

這種逼良為盜、逼人為獸的低賤的、無能的法律，“它在處罰罪犯方面所犯的罪惡比罪犯還要大!只有仁慈、博愛才是最高、最有效的法律”！這正是廣大勞苦大眾的憤怒吼聲。

左拉，為蒙冤的猶太籍軍官德拉福斯一次次“控訴”，向飛揚跋扈的軍方挑戰，將整個權勢集團送上被告席：

“借助下流的報紙，依靠全巴黎的流氓、無賴來保護自己，致使正義、人道慘遭蹂躪，邪惡、不義得以橫行，這是犯罪!”他橫眉怒目權勢者的欺騙：

“把輿論引入歧途，并利用走上歧途的輿論來制造死亡。這更是犯罪!”

他無情地揭開了法蘭西的瘡疤，對現有制度的弊端進行了毀滅性的批判，表現出對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的人道主義關懷，這才是真正作家“永遠不被收買”的正義聲音!

加繆，“在邪惡的世紀，為廢除人類的死刑”而孤軍奮戰，竟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社會，“哪怕為了正義，也不能使用恐怖”!他抗議來自上層的壓力，毅然將“黨證”撕成碎片!

“不欠社會任何情份”的薩特，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包括“準”官方的諾貝爾文學獎金，他畢生追求的就是自我思想不受任何干擾的絕對自由和人格的真正獨立。

法朗士、羅曼羅蘭也以天馬行空聞名于世。

而那個“把爐火燒得通紅”的鮑狄埃，更是個“國防政府”通輯的“暴徒”、十惡不赦的“殺人犯”，然而，他卻把英特那雄耐爾的理想傳遍全世界，受到全人類的崇敬。他們才華橫溢，非但帶不來衣食溫飽，反而帶來了數不清災禍，災禍，最后還是災禍!可他們依舊矢志不移，恪守自己的信念，百折不撓地攀登人格的高峰!只有在這里，時代的良知才噴射出它最迷人、最壯美的火花!

五

“強權之下無真愛”，那全民性的“萬歲山呼”能有幾個發自真心?包括阿諛者在內，多半都是假裝的。而那些在刺刀下“逆政府而動”的民眾狂呼，卻絕對發自真心!法蘭西作家從始至終受到人民不摻假的愛戴。

1870年，當雨果結束19年的流亡光榮凱旋時，巴黎披紅掛綠，成了沸騰的海洋。

當貝朗瑞被審訊時，群眾涌上大街，在法庭外游行抗議。當他被判囚禁時，群眾又手捧鮮花、面包和香腸，到牢門前慰問，形成不可抗拒的洪流，讓當權者目瞪口呆。這是歷史的落案!而最突出的例子還是那個被折磨得半死的伏爾泰……

當他84歲時，皇廷在外界壓力下完成了啟蒙教育，恍然大悟了：“像伏爾泰這樣的人，是不能抓的”。實踐反復證明，抓了，比不抓更麻煩。波邦王朝只好允許他從流亡中歸來……此刻，這位無冕之王端坐在一輛鍍金的高級馬車中，干癟的皺臉，看不出與木乃伊有什么區別，凹陷的老眼，猶如骷髏的雙洞，身子，在裘絨外衣下佝僂著，脖子，像根彈簧，勾連著顫抖的腦袋。他手執元帥小杖，比一國之君蒞臨巴黎還要轟動。萬人空巷，中衢堵塞，崇拜者眾星捧月，如醉如狂地簇擁著他，尾隨著他，追逐著他，匯成國慶大典般的長河。數不清的鮮花，月桂擲向車中，都要將這具枯骨掩埋了。他鼻掛涕淚，齒竇頻開，如雛雞叨米一股點頭答謝、答謝、再答謝；毫不吝嗇地投以一笑、再笑、三笑。搞得他全然忘記了什么叫精疲力盡。瘋魔了的群眾高呼著當年從伏爾泰那兒學來的口號：

“世界上大偉人伏爾泰萬歲!萬歲!萬萬歲!”狂熱的追星女郎們乘機從他皮襖上拔下幾根裘毛，作為永生之大幸——她們在沙龍里輕搖粉臂，尖聲大叫：

“啊，這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伏爾泰之毛啊!”(此段，詳見《伏爾泰的中國夢》)此情此景，能不讓你喟然長嘆呢?這是民心的寫照，這是歷史的必然。

得人心者得天下。在革命低潮期，鮑狄埃的葬禮卻卷起了一場“紅色風暴”，從而點燃了潛跡于無產者心底的春風烈火!“鮑狄埃萬歲”預示著時代良知再次化為群眾運動的物質力量，武器的批判又將代替批判的武器，這正是作家由“啟迪思想”到“思想燎原”的威力之所在，而“思想”一旦“燎原”，對強權將是一場不可抗拒的災難!

六

真正的作家，總與社會底層息息相關，他們同情的總是無權無勢者。莫里哀就因為“太愛平民”而被上層不斷譴責。其實，只有無權發言的勞苦百姓才需要為民請命的代言人——這是作家最低的道德準線。如果連“為民鼓與呼”這點德行都喪失了，而為權勢者去歌舞升平，那只能是幫兇、幫手、幫閑!脅肩諂笑，吮癰舔痔這類下賤活計，是“不要臉的人”都會干，用得著作家嗎?成天跟在皇帝左右的是太監、賤嬖、侍從、弄臣，決不會走進“靈魂工程師”的行列。事實證明，那些不保持距離者，往往都成了權勢者的馬前卒。17世紀那個大名鼎鼎的古典主義的立法者，著名的“三一律”的發起人布瓦洛，最后只能龜縮在“經院”中吆五喝六，充其量不過是個在“太陽王”卵翼下搖頭晃腦、轉個不停的“風信雞”而已。這些可憐的、被豢養的文痞、馬屁精們，決創不出有生命的力作，不管怎樣被當權者吹捧為“傳世佳品”，卻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蒼白缺鈣的先天不足，這些堂而皇之的官方正規印刷版本居然抵不過臟兮兮的、流傳于市井的禁書手抄本!再看看那些被欽定御封出來的“文豪”、“泰斗”吧，哪個無愧于這個稱號?基層又誰個承認?他們在同類光榮地走向地獄時，卻可恥地營造了自己的天堂，甚至為此賣友求榮，栽贓陷害，淪為道德無存、廉恥喪盡的小人。不過，也只有這伙人，才會名利雙收，才會喜跳龍門。歷史界的權威基佐，棄文從政的梯也爾，正是敗類的典型。尤其是梯也爾，翻云覆雨，鉆進決策層，成為國家這臺絞肉機操縱者，墮落為屠殺巴黎公社的劊子手。

應該說，不幸的巴爾扎克卻是幸運的，他一廂情愿，總想要在“王權和宗教”的旗幟下寫作，可“王權和宗教”卻毫不客氣地將這個“冒牌貨”拒之門外，連“法蘭西文學院士”的虛銜都沒撈上，讓他一次次涕淚橫流，“望孔子之門而不入”，逼他拉大了與權貴的距離，縮小了與底層的落差，反而成就了他“文學拿破侖”的輝煌大業。

道德與權勢成反比。宮廷，乃是腐蝕作家的大染缸，使得一些人骨酥筋軟——開始還能算是個作家，可后來，戰戰兢兢地走進官場，乖乖地交出了起碼的道德貞操，賣身為賤奴、為婢妾。這些人碰巧了，也可能受到宮廷的青睞，他們受寵若驚，加速了可悲的蛻變。雞缺鈣，下軟蛋，人缺鈣，只長囊肉，不長骨氣，成了出氣的活尸，再也寫不出作品，作家的生命也就徹底完結。浪漫主義大師夏多布里昂、海洋詩人拉馬丁走向宮廷，隨著權勢的日隆，創作力不可挽回地衰退了下去，分別扮演了“天才傻瓜”和“出眾奴才”的可悲角色。至于也曾經喧囂一時的桂冠詩人諸如邁斯特、波納爾等等則更慘，別說作品，人們可能連他們的名字都被忘記了，恐怕今天想批判批判他們都無從下手了，悲夫!

七

文學的戰場，一直硝煙彌漫。

一種思想，一旦被權勢者占有，就要蛻變；一種文學形式，只要流入宮廷，就要僵化。這類的例證，不勝枚舉。慶幸的是，法蘭西文學的主流一直是進步的、上揚的、寫實主義的、作家的主力軍，總是一大群“死不回家的浪子”，一大幫“死不改悔的叛逆”。盡管他們也有誤入歧途的時候，比如雨果早年、喬治桑晚年都曾靠攏宮廷；莫里哀也多得“太陽王”路易十四的關照；就連伏爾泰、狄德羅也曾傻乎乎鉆進普魯士“瘋子國王”和俄羅斯“風流女皇”的圈套，但是，他們生命的主體是光明的，他們對邪惡勢力的揭發是從不動搖的，他們一直是無畏的抗議者!

“憤怒出詩人”！浩浩蕩蕩的法蘭西作家前仆后繼，競相登場，人人利筆千鈞，個個刮骨療毒，將人間的丑惡與不義裸呈于社會道德的法庭前，開拓出“生命之樹常綠”的文學天地。

文學的活力在于思想，思想的活力在于批判。

批判不是審判。審判是由上而下馴服的、順從的，按相同的套數和一成不變的公式進行的官方旨意，帶有先天的陳舊性。而批判則不然，它是上指的、逆向的，帶有藐視權威的挑戰性、進攻性，具有壓抑不了的強旺生機。作家，正是社會的批判者，作家的思想本來屬于自己，可一旦付諸于文字，流布天下，為民眾所接受，則如燎原烈火一般席卷長天。

近一百多年來，法蘭西作家批判的文路是暢通的，思想是多元的，創作是自由的。當然，這得利于民主社會的寬松環境，使精神探索的鏈條環環相扣，上下師承，沒有可悲的斷裂，整個民族沐浴在時代良知的光照之下。從文藝復興，尤其啟蒙運動以來，真善美的文壇圣火一直在法蘭西夜空熊熊燃燒，焚盡了這個民族原有性格中奴性、卑下、猥劣的塵渣，全新的民族精神在烈火中鍛造，文苑不斷噴涌著躍起的霞光，新秀紛呈，巨星迭出，展現一派生機。

“作家，是我們時代的良知。”

“作家，是我們時代的旗幟!”(馬克思語)

沒有作家的時代，是可悲的時代；沒有作家的國度，是思想貧瘠的國度。如果一個民族長期產生不出真正意義的作家，那這個民族的生機就大成問題了。進而言之，作為時代良知的作家若向惡勢力獻媚取寵、邀功請賞、豆萁相殘，以鳴鞭為己任，卻得不到主流作家自身的制止而且愈演愈烈的話，那么，它將預兆著可怕的時代厄運——因為作為“群眾代言人”的作家都萬馬齊喑了，那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又怎能逃脫行將到來的一場場災難呢?可喜的是法蘭西作家輩出，繁星麗天，光輝燦爛，這正是這個民族蓬勃生命力的體現，正是這個民族引以為榮的驕傲。

今天，歷史到底做出公正的評價——請看，生前那些被當權者冷落、在榮譽排行榜之外的法國作家，這長長的一串亡命之徒或是犯上作亂的罪犯們，今天卻被請進先賢祠，請進世界文明的圣殿。這是不可違背的民意，這是不可抗拒的天心。他們閃光的思想鑄成奠基時代的一塊塊金磚，壘起法蘭西民族堅不可摧的精神長城!

時代的良知萬歲!法蘭西作家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