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來學角度看去,有一景象頗為奇特:同是對于人類工業化之后時代的價值判斷,“后現代”與“信息化”兩股力量,老死不相往來。本來,后現代是現代之后(即工業化之后)的意思;信息化是工業化之后(即現代之后)的意思。按說二者之間應當有許多共同語言。不幸的是,后現代不認識信息化是誰,信息化也不認識后現代是誰。我倒發現了一位可以介紹他們倆認識的大師—這就是馬克思。馬克思可能是唯一一位融后現代理念與信息化理念于一體的大師級人物。
以馬克思為中點,人們可以發現一個意外的轉換關系:后現代理念,如果加上經濟技術背景,就能轉化為信息化理念;而信息化理念,如果加上精神和上層建筑背景,就能轉化為后現代理念。
共同的思想前提
用一句話簡單概括歷史主義,歷史主義就是主張“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反命題:天變,則道亦變。“天”就是指歷史的前提假設,“道”就是指事物發展的規律。
后現代與信息化,都必須以歷史主義為前提,離開了歷史主義都不能成立。農業社會的天,對應前現代之道;工業社會的天,對應現代之道;信息社會的天,對應后現代之道。
舉例來說,自給自足這條規律是有歷史前提的,僅在自然經濟這個“天”之下,才能夠成立,拿到工業社會就不適用;再如,在家辦公這條規律,只在前現代(農民在家辦公)和后現代(網絡SOHO)條件下適用,對工業化就不適用。
與歷史主義相對的是普遍主義,認為“天不變,道亦不變”。普遍主義者并非真的發現了適用于所有條件的普遍規律,而是有一種歷史性的錯覺,把所在社會條件下得出的特定規律,不適當地延伸、普適到所有條件下,犯下教條主義的錯誤。
馬克思早期的后現代主題和晚期的前現代主題的文獻,近幾十年來,引起了西方社會極大的研究興趣。馬爾庫塞、列斐伏爾等是從馬克思早期思想進入后現代;莫斯、巴塔耶、鮑德里亞走的是馬克思晚期東方學的路子,由前現代而批判現代,啟示后現代。
人們沒有意識到,信息化所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其實正是馬克思早期和晚期文獻隱隱約約在思考的問題,即不同于工業化的另一條經濟和社會發展道路問題。今天,許多人不接受后現代思想,與不接受信息化思想的原因是一樣的,都是認為工業化中的幾個思想家(如斯密、凱恩斯、韋伯等)總結的東西,是萬古不變的真理,拒不認為信息化會改變時代的前提條件。
二者的內在聯系
馬克思文獻中的后現代因素,不像現代因素那么明顯,但地位卻很重要。而且越臨近工業化完成,它在西方發達社會被討論得越熱烈。因為它們解決的正是“工業化之后”的問題。
以實踐觀點拒斥理性形而上
現代性的本質,就是與感性對立的理性的形而上。笛卡爾理性主義是這種現代性的思想根據;工業化大生產是這種現代性的物質基礎。這樣一種表面上永恒之“道”,只不過是工業化大規模同質化生產這樣一種“天”所決定的產物。
馬克思的根本方法,具有強烈的反“形而上”性質,這與后現代思想的傾向是完全一致的。這種反形而上立場,突出表現在實踐觀點上。西方有兩種人很難理解這種后現代精神,一種是將理性絕對化的新古典經濟學家,一種是持機械觀的前蘇聯的計劃經濟學家。反倒是中國人特別能接受實踐的觀點。法國社會學大師布爾迪厄深得“實踐”二字的妙味,看出實踐的后現代作用,在于彌合心物二元論,從而瓦解現代性的思想基礎。
后現代和信息化,出于一個共同的理由,需要實踐的觀點。這就是現代性或工業化的根本思想特征是心物二元論,它是基礎主義與本質主義的理論前提;以后現代揚棄現代性,以信息化揚棄工業化,根本的思想阻力來自心物二元論。這種心物二元論在現實中表現出強烈的理性中心主義和教條主義傾向,成為傳統工業化的精神支柱,阻礙社會向“新型”方向邁出的腳步。
感性事物的價值優先性
復歸日常生活世界,強調感性事物的價值優先性,是后現代的共同主題。所有后現代主義者,都在大大發揮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這一早期思想主題。馬克思對于物質和勞動的看法,隱含著后現代基因,就是強調感性事物的優先性。后現代主義理論可以說千差萬別,但都主張復歸感性。這里的感性是有特定含義的,是由理性“復歸”感性這樣一個過程。
這樣的感性,具有異質性、個性、分布式的后現代特點。只有在信息技術革命和生物技術革命的生產力條件支持下,大規模生產才能變成個性化定制,集中式管理才能演變為分布式的管理。即由同質性向異質性復歸。
在信息化中,感性事物的價值優先性,集中表現在信息化特有的價值取向上,信息化運動實質是社會的生命有機化運動。它是工業化的社會機械化運動走到極端后的撥亂反正。信息化推動社會從工業化的機械狀態,向后現代的生命狀態的轉變。這種生命化,表現在價值上,就是以人為本;表現在組織上,就是從無生命的機械分層組織,向智能感知的靈活流程組織轉變,做活企業;表現在產業發展上,就是在物質和社會需求滿足基礎之上,升級到精神文化需求滿足的“高感性事業”。
非常非常遺憾的是,所有的后現代主義者,他們兩耳不聞生產力和技術革命,一心只談精神和文化,變成脫離生產力和經濟發展的空頭理論家。同樣遺憾的是,所有的信息化工作者,忽視了經濟感性化、產業精神化的現實,成為游離于社會精神文化和制度變遷的埋頭苦干家。
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
滿足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是后現代與信息化又一個共同的理念。
二十六歲的馬克思把不同于現代性的人類發展狀態,高度概括為“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這樣一個經典命題。按照馬斯洛的說法,人的自由發展,最終要體現為人的自我實現和高峰體驗這樣的精神滿足。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現代性理念和工業化實踐,過分強調了人的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這樣一個片面的方面。
用現代性的觀點展望未來社會,有一個極大的誤解,就是曲解“物質的極大豐富”,以為是后現代社會和信息化社會的主要特征。完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物質極大豐富,物質比例極小”。意思是,在后現代和信息化社會,物質需求的滿足雖然在總量上可能超過工業化社會,但其比例在社會總需求中所占的比例,卻一定遠遠低于工業化社會。這是因為,以異質性的個性化需求滿足為主要特征的精神和文化需求滿足將主導經濟。
馬克思在二十六歲時,不可能接觸到比工業化生產力更先進的信息化生產力,但他預見到工業化生產不是絕對永恒的體系,未來社會具有后現代和信息化的特征,卻是極具啟發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