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雕之美
無意間走進耿馬總佛寺,一剎那間的心靈激蕩是我們始料未所及的,一塊塊斑駁淋漓,素樸無華的磚雕石靜臥在大殿四周,古拙的、奔放的、自由的……或花或草,或人或獸,呼喊著、奔涌著,撲面向我們而來,它的藝術感召力,讓我們吃驚,那冰涼堅硬的磚石因為有了民間藝人斧鑿留下的痕跡,于是有了言語,有了動作,有了和觀賞者們眼神的溝通,心靈的意會,也就從此有了生命。驀然間,我看到了一條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路,這是一條源于民間的藝術之路,是一條生生不息曳踵于歷史歲月的生命之路。
耿馬總佛寺始建于清乾隆年間(公元1771年),是耿馬宣撫司官府佛寺,其建筑飛檐斗拱,雕龍彩繪,宏偉壯觀,臺基束腰磚石上雕有各種極具民族特色和地方特點的卷草,花卉鳥獸等吉祥圖案,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在傣族佛寺中,磚雕是傣族賧佛奉獻的工藝品之一,形形色色的磚雕渲染了寺院梵境佛界的神圣與吉祥,透過它可以多角度、多層面的得到多種信息。
耿馬有漢、傣、景頗、佤、拉祜等多種民族居住于此,多元民族文化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就其雕刻題材內容而言,既有現實生活的反映,又有傳統文化的再現。飛禽走獸,樹木花草,田園山水,天上神明,歷史典故,神話傳說,神靈鬼怪,無所不涉,無所不雕,無所不能雕,幾乎囊括了中國當代造型藝術的所有對象。這是磚雕文化在這一地區的真實寫照。也是藝人們不礙于物,不滯于胸,無拘無束,無掛無礙的審美觀的具體體現。
磚雕按其制作方式,分為“捏活”和“刻活”兩種。“捏活”指先以加工配制的粘土泥巴,用手和模具捏制成花卉圖案,然后入窯燒制成型。“刻活”則用刻刀在已經燒好的專用青磚上,刻制各種浮雕圖案。耿馬總佛寺里的磚雕,無疑為后一種。即使讓最外行的人來品味,刻活都要比捏活更賞心悅目,因為它在表現物體的質感上更加細膩,也更加逼真。這些磚雕,不乏具有某些結構巧能的作用,經過巧妙的處理,克服了建筑的笨重感,以藝術的形式出現在建筑物上,增添了佛寺的藝術光彩。
磚雕的紋飾多樣,有表吉祥的如意、壽桃、定性、雙錢,有動物雙鹿、蝴蝶、蝙蝠,猴子,有花卉的荷花、蕉葉、雙榴、佛手,有暗八仙、牧童牧牛,還有復雜一些的猴子滾繡球,如意得鹿、鯉魚跳龍門等等,這些圖案有的源于傳統圖譜,有的出于巧匠們的精心創作,它們或圓或方,或長或短,或簡或繁,無不充溢著濃濃的民間氣息和民族藝術特色,傳遞著一種純真、舒暢、清新、雅致的審美情趣。在這富有文化情趣的傣鄉、傣家人的細膩與精致表現在這粗劣無華的磚石上,其冷冷的青灰與色彩鮮明的大殿相互輝映,對比效果十分強烈。
磚雕石上雕刻的如意最多,多數如意身纏蔓草、卷延不絕叫做“蔓帶如意”,為口彩語“萬代如意”的諧音,磚雕圖案中也大量使用萬字錦裝飾,由字與壽字組成萬壽團,由如意頭與壽組成的如意壽,由荷葉與壽組成的賀壽,由五只蝙蝠與壽組合而成的五福捧壽,富意均為子孫綿延,福壽安康;不僅把建筑裝飾得莊重雅致,而且表達了人們對生命的長久與無限的追求。
在磚雕圖案中常常出現花瓶,瓶上花草蔓延,有的瓶上生出三支戟,諧音“平升三級”,“戟”與“級”同音,又是有身份者的標志,于是民眾討它的口彩,在花瓶上生出三戟,組成賞心悅目的圖案,形象的表露了當時人們的心理欲求和深深的歷史印痕。
八仙是我國道教中的八位仙人,慧心巧手的工匠們匠心獨具,創造了“暗八仙”,即用八仙各自的法寶代替八仙其人。民間至今還有順口溜:呂洞賓劍現靈光魑魅驚,常背一劍;張果老魚鼓頻敲有梵意,常罵魚鼓;鐵拐李葫蘆一只存五福,常帶葫蘆;漢鐘離輕描小扇樂陶然,常搖一扇;韓湘子紫蕭吹度千波靜,常吹一蕭;藍采和花籃內蓄無凡品,常攜花籃;何仙姑手執荷花不染塵,常執荷花;曹國舅玉版和聲萬籟清,常拍寶版。八仙過海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多,情節也不一致,且由此派生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成語,作為吉祥圖案的暗八仙圖,則具有借助眾仙的神道和法寶驅邪禳災之特定意義。
動物也是磚雕圖案中應用得較多的一種,主要有龍、鳳、麒、麟、象、獅子、虎、鹿、鷺鷥、猴、魚等等,它們或單獨成圖,或與人、花鳥、器物有機的搭配在一起,構成一幅幅和諧的圖案。其中龍紋使用得最多,幾乎全部是由粗獷而又生動流暢的曲線構成,富于強烈動勢和韻律感,充滿了生命的朝氣和張力。龍鳳是中華文明的象征,合成兩者形象的龍鳳呈樣,則是最受崇尚的吉祥圖飾。龍鳳都被雕刻得無比活躍、健康、美麗,這種形象通過藝術夸張,被表現得極富動感。反映的則是這一地區對神化物的敬畏和喜愛。俗信以鶴為仙禽,鹿為瑞獸,馬是傣家的傳統畜力,象征著馱金馱銀帶來財富。平日刁鉆奸滑的老鼠被刻成聰敏、靈巧的精靈,手捧佛瓜竊竊私語,生活氣息濃郁,馳騁浪漫的想象寓以手法寫實的雕刻中,給人以親切之感。
植物中有被稱為富貴長春的牡丹,也有寓意一路榮華的芙蓉花和本固枝榮的蓮花。松、竹、梅組合成“歲寒三友”,松樹與鶴便成“松鶴延年”,童子與荷葉的組合,雖仍由化生而來,但它的本義大約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卻多半只是作為活潑的意趣和一種溫暖明亮的色調,而用來裝點日常生活。一幅幅構思巧妙、寓意深邃,形象優美的裝飾紋圖,從人物、動物、飛鳥魚蟲,到花草、樹木、山石構成了一種深沉的裝飾語言,而且這些民間俗物一經奉獻給神佛,便成為烘托佛境的神圖,有了不凡的意義,它把人們對吉祥和瑞,喜慶平安,多福多壽等傳統觀念的追求與其對建筑審美的需要完美地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恒久的美。
耿馬傣族居住的地方,山清水秀,風光如畫。歷代磚雕藝人生于斯、長于斯,從小就感受著綠水青山的恬美。他們的藝術情趣和藝術靈感,無不得益于這些詩畫般的景色。他們無需更多的想象,只需用飽含濃郁生活氣息的筆刀,直接取材于他們自身周圍的日常生活場景,就能雕刻出一幅幅優美怡人的勝景來。磚雕中的許多作品,就是反映這里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佳作。如“蒼翠欲滴的翠竹,含苞待放的臘梅,口銜祥云的小鹿,奮蹄欲進的小馬,手牽牛角的牧童,領著四只小豬覓食的豬媽媽……”無不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都是真實記錄傣家人生活的這些司空見慣的場景,無不使人倍感親切。靜中有聲、聲中有樂、布局合理,構圖和諧,運刀精細,喚起人們對祥和安寧的田園生活的向往,因物設圖,巧施雕鏤,每每觀之,往往令人流連忘返。這類作品吟唱著生命的贊歌,表現美好生活的快樂,因而生生不息,流傳至今。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些磚雕過于粗糙、簡單,甚至荒誕無稽,可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民間藝人們正是憑借了這些普通至極的線條與符號描繪出了整個的萬有世界。從表面上看,這些磚雕圖案受中原文化影響較深,被置身于南乘上座部佛教的寺院內,與殿堂內的佛經教義圖案似乎有些不相稱。究其根本,民眾依然是在本土文化框架與背景下接納新的文化因素。我沒有細考過耿馬發展的歷史,只是通過這些圖案,感覺到歷史變遷的偉大,同時意識到文化相融的可能。磚雕所體現的是人類最原始最絢麗多姿的表達方式,它使民間藝人的創造發明才能有機會得以充分發揮,使現代人經常與過去對話,是那種浸入真正民間的對話,這些具有神性的物件,這些由佛教活動產生的美麗的工藝品,都在向我們顯示這樣的事實:我們同類中的一些成員,無論他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無論他們的環境如何,已經超越了他們日常生活的局限性,將他們的文化,那個時代的痕跡,穿過浩渺的時空,流傳給我們。不言而喻,所有藝術都“永遠和人類最神秘最可貴的力量——創造力——密切相關。”(羅森堡,1975:218)。耿馬總佛寺的磚雕,是對這一創造力的贊美和體現。匠心獨具的藝術個性,精湛超群的雕刻技藝,極大地豐富了磚雕藝術的寶庫。人類的歷史像流水一樣日夜不息,而人類創造出來的文明卻永恒不朽。
壁畫的霓裳
在彌漫著濃烈宗教氛圍的寺廟中,在依稀可辨的光線里,觀賞著如此瑰麗迷人的壁畫,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冊封圖》、《戰爭圖》、《成佛圖》、《出游圖》、《霸王鞭樂舞》、《菩提樹》……華美的色彩、神奇的形象,那夢幻迷離的景致,那漂浮著色彩的幻影,那隱隱的和我們息息相通的熟稔,帶給我們神與物游馭難以言表的渾茫感覺,哪怕我只有微弱的視力,此刻也能感覺到藝術在心里的舞蹈,藝術就這樣在人毫無防御的瞬間襲來,讓人為之深深的迷醉,恍惚間已在這歷史的畫廊中穿行。
認識歷史行要回到歷史,欣賞藝術還要回到民間,在這一幅幅精美的壁畫的背后,我們看到些什么?
1982年,在遙遠的阿佤山腹地的滄源縣縣城勐懂辦事處網鵝村內,文物工作者發現了一座建于清道光8年(1828年)的精美佛寺——廣允緬寺。該寺占地20余畝,主殿平面呈縱式,上層建筑為穿斗式木架結構,建亭閣于殿堂之前形成過廳。殿堂為三重檐歇山式,亭閣為五重檐建筑宏偉壯觀,風格新穎獨特。門前二柱倒懸兩條木雕巨龍,造形深厚生動,殿內枋柱遍飾“金水”圖案,具有顯著的民族風格。廣允緬寺是目前我省邊疆民族地區現存為數很少的具有很高藝術建筑價值的古代建筑,寺內有壁畫十幅,是豈今保存最好,數量最多的古代南傳上座部佛教壁畫。繪有佛經故事、民間故事、人身鳥足舞和天上神仙形象,尤其是《冊封圖》一幅,反映了清道光年清政府為調停耿馬土司內訌,冊封罕榮多為土司的情景,其樓閣、城池、園林游旗均反映了當時的風土人情,讓我們對當時的情況有了較為直觀、生動的了解,儼如燦爛的歷史徽記,向我們揭示著往昔邊地的輝煌。
繼承了古百越文化的傣族人民在吸收融合了漢族及其他各少數民族文化的同時,受地理環境的影響,還大量吸收了東南亞文化,尤其是南乘上座部佛教誕生的印度文化,在和外來文化碰撞的過程中,壁畫也呈現了絢爛多姿、五彩繽紛的景觀,多元文化因子和諧地融合在一起,那種創造性的融合,讓我們觀后為之深深驚嘆。
《成佛圖》是典型的佛經故事,描寫的是釋迦牟尼成佛一節的情景:釋迦牟尼在成佛前的一個晚上,坐在稻草做的坐床上念經,快天明時,忽然來了一個“叭滿”(妖魔)想搶奪他的寶座。對于他的挑釁,釋迦牟尼不理不睬,他想土地可以來證明這是他的坐床,剛想到那里一個美女從土中鉆出來,用手挽了一下頭發,頓時洪水滔滔,把叭滿沖走了,這位美女就是朗妥落尼(土地神),她是特意來助釋迦牟尼成佛的。畫面中的釋迦牟尼神情虛淡,處世不驚,肅穆中帶著慈祥,而叭滿身騎大象,怪異猙獰,虎視眈眈地盯著在菩提樹下靜坐的釋迦牟尼,那手拂長發的朗妥落尼,身材苗條端麗沉靜,已活脫脫被刻劃成一個小卜少形象,散發出生命的動人氣息,周圍眾神起舞,祥云環繞,把本來帶有對立意味的場面,畫成了一個和諧融洽的整體。畫工們把自己熟稔的細節和形象,善惡的標準,畫在經畫中,達到了宣傳教化的目的,生活氣息、人間氣息,也透入了佛的世界,西域文化與地方文化相得益彰的融合,把佛國的距離與社會生活拉得很近,揚善懲惡目的讓人一目了然。
《冊封圖》以一組宮廷建筑為中心,展開了廣闊的社會背景。冊封一事史料有之。此處以連環圖畫的形式畫于壁上,頗似佛教壁畫中的本生故事,整幅畫面以殿臺為中心,瑞云、祥山為背景,宮廷城闕、樓臺亭榭,層層疊疊,議事廳雕梁畫棟、裝飾得富麗堂皇、雄壯威武。土司寶座尤為華貴,鏤空鑲以金箔。文武官員頭戴寶塔狀的筍殼為帽,上懸金鈴,遍插花翎,后垂紅纓衣用纻絲綾綿,林立兩旁,侍女數人在廊道行走,情態各異,后官生活注意細節或哺乳,或竊竊,千姿百態,壁畫中飄舞的絳帶,當風的衣裙,流動的彩云,各種人物的神情風韻,通過線的運用,都生動地躍然壁上,整幅畫有分有合,分合默契,既獨立成幅,又渾然一體,可看作是當時的“官場現形圖”。從中雖可看出受中原文化的影響很深,但仍可發現外來文化源源不斷進入壁畫中時已被消融。當時的統治者很懂得把聲樂納入他們的享樂之中,加上民間音樂素有傳統,故樂舞始終得到提倡而頗盛。《百夷傳》中有這樣的描述:其鄉村飲宴,則擊大鼓、吹蘆笙,午牌為樂。壁中即有一幅酒宴歡歌后主人及藝人們酣酣欲睡的場景,那些由于勞累之極停歌罷舞枕著樂器酣睡的樂手們姿態各異,酒杯盤盞歪倒一旁,三弦、簫、西釘、象腳鼓、铓、片镲、風等樂器散落一地,一場慵懶閑散的畫面,一幅盛世追求享樂的寫照。
楊柳依依、春風徐徐,綠水青波,漣漪陣陣,恰似那輦中佳人讓人心醉神怡,車窗外的美景掩不住女子憂郁的眼神,云飛人去,天地空寥……這是《出游圖》給人最直觀的感受。車前的四匹馬,不顯矯健卻出俊美,畫工根據視線高低,用線描色勾勒,表現出馬的徐行,靜立、俯、仰,姿態十分生動活潑,精美華貴的車蓋,秀潤清逸的馭使青龍朱雀,更增添了視覺上的美感。場面雖小精巧優美卻屬畫首,煙云映帶,宛如仙境,引人入勝。
《菩提樹》已是一幅優美的傣寨風俗畫,畫中有傣式干欄式建筑數間,屋內有人居住,樓外婦女穿著短衣和筒裙,打著包頭,正在喂豬,豬在槽前拱來拱去,平添生活情趣,村中樹木、花草、道路等穿插有致,環境清幽、生活自在、形象真實,此情此景同今天傣族村寨已無二異。畫面中對傣民族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進行了直接的描繪,包含著傣民族對自身的認識和肯定,人文因素深滲其中。
水榭迥廊,亭臺樓宇,霸王鞭舞,擁繞出一派繁華的中原樣式。
神佛諸神,珍禽異鳥,大象孔雀,從西域凈土翩翩而至。
人身鳥翼鳥足舞人,腳踏彩云,是出自于古埃及的人面獅身像,還是來自遠古千年崖畫中的靈感?
或虛或實,亦真亦幻,一個讓人思緒翩飛的世界,當我們面對這些斑駁模糊的壁畫時,仍然能感受到那吸收了人類各民族文化中的優秀因子的畫工們創作時的激情與靈動,從中我們也知道了在這遙遠的邊陲小鎮當時中外文化的交流情況,遠比我們想象的要熱鬧許多。畫工們能構想出如此恢宏的畫面,畫出如此眾多的生動形象,確實讓人驚嘆,那些人物形象是如此的隨心恣意,又是那樣的生動多彩,這些浸淫于南乘上座部佛教中特有的人文地理中的男男女女,盡管大多數生活在宗教神話的世界中,但展現出來的畢竟是他們生活中的情景,不論是佛還是人,其形象大都是植根本土,由于對畫面中傣家人的日常生活作了細致描述,所以顯得那么真切,人性中的優雅,浪漫與溫情,在其它壁畫中也是難得一見。看著這些壁畫,你會不由自主的贊嘆當時描繪這些壁畫畫工的智慧。而歷史,更讓這智慧在時間中升華,這十幅壁畫中,沒有一幅作品留下畫工的名字,甚至在文字,在民間也找不到關于他們的片言只語。壁畫的筆墨技巧精湛,畫中勾勒、渲染、著色,瀝粉各種技法十分全面,壁畫除漏金水印為傳統傣畫技法,先打粉底,然后勾線,再上色彩,圖中的人物、山、水、樹、花、草、房屋、城墻、大象、鳥等則滲透著濃郁的國畫傳統筆意,畫中的題記用傣文或墨寫或朱寫,呈現出傣漢結合的絕妙藝風。壁畫所用顏色有朱、赫、黃、青、綠等色,設色濃郁卻艷而不俗,所畫樹石,筆力沉厚,云氣流暢,人物面貌服飾精致,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這是藝術,是故事,是歷史!褪去壁畫外表的絢麗霓裳,讓它與我們息息作伴。無論是雍容華麗,還是斑駁殘損,這些壁畫總會讓人們不由自主地凝神遐思,聽佛寺長老那喃喃的念經,看神燈長明,最終感受到超越世俗的神圣氛圍。
崖畫的斑斕
血,紅色的生命之血,噴濺在暗褐的崖壁上,幻化成一個個紅色的精靈,永恒定格在這千年石崖上,當他們攀巖,用赤鐵粉與鮮血混合的顏料在崖上輕輕一畫,寥寥數筆,卻給后人留下了撲朔迷離的千古之謎,讓后人的想象在這方寸之間盡情地馳騁。
是圖騰崇拜的展現?是舉行的巫術祭禮?是一次次狩獵的滿載而歸?或是征戰凱旋后集體進行的狂歡?古樸稚拙的圖像,神秘動人的傳說,無一不給這荒山僻野的崖畫增添了神秘的色彩。那是一種脫離地面束縛回歸自然懷抱的自由放縱,那是來自生命本源深處冥冥中的呼喚,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在歷史塵埃中,畫者的心思已變成了灰燼,只剩下了奔跑的獵物和紅色的符號如魔力般彌漫,凝望著三千年后的太陽和這個喧囂世界中蕓蕓眾生的驚嘆。
世界上絕大多數民族都有其源遠流長的崖畫藝術,當我們的祖先從茫茫洪荒走出來的時刻,是崖畫引領著他們的足跡,走過危機四伏,多災多難的泥沼,直達文明社會的彼岸。崖畫是人類搖籃時期喜歡采用的一種直抒胸意的表達方式,它們總是與各地的民俗風情相結合,與原始樂舞、巫術、圖騰崇拜相互滲透,體現出不同風貌和審美情趣。茫茫原始森林,險峻的山巒,曠達豪放的民族性格統一在古樸單純和凝重之中,形成了滄源崖畫的風格基因,又反過來鋪墊了崖畫的內蘊和視覺效應。距今三千多年百濮民族的先民們描繪的崖畫用筆洗煉、色調單一,但我們仍能感悟到他們遺存的生存方式及思維理念。驚心動魄的戰爭追殺,激動人心的圍獵場景,輕快優美的羽舞、雜耍,錯落有致的房屋,平靜祥和的田園暮歸,形形色色的符合簇,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鳥一物,生命的張揚,天地自然的陰陽對比,在畫面中均能一一見到,雖然此刻我們看到的崖畫顯得那么的安然靜止,實際上,它們曾在熱烈狂野的活動中,顯示過強大的神秘威力。在一幅幅貌似靜止的畫面的背后,我們看到的卻是古人心靈深處那如火如荼的激情,你能聽見胸腔里熾熱的呼吸鼓噪,你能聽見血液里的血在汩汩的流淌,有牛的哞叫,有鹿的啼鳴,還有虎嘯、狼嗥,在蒼郁的森林中,人與自然萬物相依而棲,在明澈的空氣里,他們為逝者而歌,為太陽而舞,站立崖下,山風颯颯,一份歲月的風塵,一種仍在呼吸的生命,悠然襲來,徐徐傳來那來自大地的信息,隱隱地發出千年的吟響。
從崖畫開始,臨滄的史前文明被發現。
46年前,云南民族學院的兩位教師,在滄源縣勐省壩的山野行走時,意外地發現了崖畫的秘密。自此,一扇連接史前文明的大門被訇然打開。豈今為止,已發現崖畫點15處,共計崖畫面積471.2平方,各種圖形1200多個,所有前來觀望者無一不被崖畫的藝術感召力所震撼。遠古時代的部落風貌,蠻荒大地上人類襁褓時代的習俗,人類童年天真質樸的氣息,無一不凝固在崖畫之中。它讓我們揭開重重的時間帷幕,窺探到人類演化的源頭,叩開心智中的意識大門。
模擬戰爭的舞蹈,不是為了娛樂,而與宗教儀式有關。獵前舉行模擬性獵舞,戰前舉行戰舞,讓當時的人們相信:可以保證狩獵和戰爭取得勝利,而那些頭插羽毛、獸尾、獸角或身披羽毛者都是用于對神祗表示的敬意,遠古時的人們對自己的生存環境充滿擔憂與畏懼,吉兇莫測、禍福難卜,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一切天神地祗備受民眾崇拜,于是,大批帶著動物特征顯著的神帶著濃郁的原始氣息,逡巡于荒郊野嶺的山崖上流傳至今。
讓人覺得驚奇的是崖畫中竟然會有一些表演雜耍的畫面(如第一地點五區)。頂竿者兩組四人,疊立者兩組四人,舞流星者一組兩人,集中在一起,生動地表現出表演雜技的情景。娛人?娛神?或自娛自樂,一切不得而知,但畫中雜耍者技藝之嫻熟卻已非一般人所為,想來當時的人們已知道在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尋找到勞作外的樂趣。
女人的造型是夸張的,雙乳碩大、墩實而富有張力,她隱喻著大地、豐收和母愛,是人是物也是自然的總和。在原始社會,人的多寡決定于部落力量的大小強弱,為了多生育,人們對于生殖的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原始人最初并不了解男女交媾受孕生兒育女的道理,對于繁衍后代的最古老的觀念是人與圖騰相接觸才生育了子女,所以生殖崇拜方興未艾,“”三角形符號是典型的女陰崇拜的痕跡,寄托著人們的“遠古的記憶”。
崖畫中經常出現的日、月、樹木、牛、鹿、豹等是人們圖騰崇拜的象征。一些動物由于具有人類所缺乏的能力——鳥兒的飛翔,魚在水中的游動,大象搬動重物的能力,這些都是人類所欠缺的,所以總能激發起人們的想象,對神秘的事物從幻想到精神崇拜,變成了作畫者源源不斷的創作動力。畫面象征的意義也遠遠超過了畫面的本身。
第七地點中的五人圓圈舞圖堪稱是崖畫藝術中的精彩畫面,崖畫中五人呈放射狀立于一圓圈外,摔手頓足,舞姿翩翩,生氣盎然,簡潔樸美,活力蒸騰,那歡快的輕盈舞步,讓人所羨。富有動感的造型像是因情緒的感染而變得跳躍、飛舞。適當的變形,流動的線條,使畫面上的人和景物活了起來,沉默無語的山崖也被賦予了生命,生命在此而萌動。這是繼青海馬家窯文化舞蹈紋彩陶盆出土后我國新石器時代文化中反映舞蹈內容的重要發現,讓我們對當時的舞蹈狀況有了直觀形象的了解。
古老的崖畫,給人一種深幽莫測的神秘之感,看似單純的符號背后,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個讓心靈放肆沉溺的理由,一幅幅斑駁的崖畫,像用藝術品寫就的歷史書,引導我們走向那遠古的蠻荒時代,引領我們在長長的時光隧道里穿行。
淹沒在莽莽叢林中的滄源崖畫,除了它的宗教藝術和藝術價值,更多的是能讓人在這兒追溯到歷史的源頭,感受到先民的呼吸與情趣,聆聽到先民們的歌聲與笑語。今天,當我們在此回眸歷史文明的時候,不禁會感慨:如果離開了崖畫,我們又如何追尋那三千年文明征程!
風吹日曬,雨淋沙浸,雨林中的瘴氣和潮濕的侵蝕,石崖的自然老化,讓崖畫斑駁淋漓,許多畫面已模糊難辨,這是一處正在緩慢消失的遺跡,隨著近幾年旅游業的興旺,為了迎合更多觀光者的需求,那里曾用復制的手法在新的崖畫點描繪崖畫供人觀賞。但畢竟畫面已無歷史滄桑感,無靈性可言,也無法再觸動現代人心靈深處那根最敏感的弦,其實,在游人的眼光里,崖畫只是匆匆流動的光影,而真正能讓靈魂有所皈依的,是那些世代居住于斯的阿佤人與傣家人。滄源崖畫,傣族稱之為“帕典姆”(帕——崖、典姆——畫),佤族稱為“壤典姆”。在崖畫下的小塊平地,現在仍有當地的佤、傣群眾常來祭祀。學者們認為崖畫不是單一民族的作品,畫者與古代佤、布朗、德昂等族的先民濮人,傣族的先民撣人與關,它體現了古代這一地區先民的生活習俗。這里面還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遠古時這一帶生活著一些食量巨大的巨人,他們把能吃的食物吃光后,即將滅亡,于是他們將自己的歷史繪于巖壁,告訴后人他們的生活情景,后人從中學到了生存知識繁衍至今,所以每到節日當地人都會到此獻祭。崖畫的色彩會隨早晚天氣變化,更使崖畫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當地佤族、傣族有“一日三變,早紅午淡、晚變紫”、“三年一變、五年一換”、“龍吐紅水”等說法,當地人篤信此地有神靈,所以,崖畫中那些記事性的組畫就變為他們頂禮膜拜的偶像。在各個點上,都留有燭臺香案,祭品幡仗等祭祀痕跡。而不逢節日獻祭時,一般輕易不去那兒。事實上,所謂“巨人”,只是佤族對其祖先的一種“意象”而已。他們對神秘莫測的“神靈”敬仰,是崖畫的主題意象,悠遠的歷史便通過簡單的“表象”和人們豐富的想象展現出來。
崖畫是未知的盛宴,走進去就像走進了未知的盡頭,仿佛是上帝的魔力,一直牽引著我們追崇,那些躍動的符號似乎在做加速運動,游動的線條延伸出視覺以外的故事情節,那些緘默蟄伏于崖上的精靈在避開光線的地方慢慢散逸,轉瞬間,一切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如風往事,散盡……而我們,卻依舊是那光影中的行者踽踽前行。
陶鄉碗窯
清朝乾隆年間(1736—1795),湖南民間匠人楊義遠、羅萬什、鄧鴻國來到了臨滄縣勐托壩子燒制陶器,發現這里藏有優質的陶土資源,于是,在此安家落戶,繁衍生息,世代相傳燒制土窯,世稱碗窯村。如今斯人已逝,而他們的靈魂卻已深深注入了腳下的泥土,形形色色的陶制品成為了另一種永恒,在這個充滿記憶的鄉村里,演繹著一個又一個故事,一代又一代沿襲下來。
碗窯村距縣城僅二十多公里,與現代化機場相毗鄰,飛機每天如一只白色的大鳥在空中匆匆掠過,村寨卻依舊保留了古樸淳厚的民居民風。青瓦、土墻,比較完整的四合院,曲曲拐拐的石板路,木門上紅春聯鮮艷得觸眼,戶外黃色的油菜花肆意張揚,青青的蠶豆點綴其間,紅的、黃的、綠的、粉的……似一幅熱熱鬧鬧的鄉村風俗畫,色彩鮮艷得讓人睜不開眼。
走近碗窯,就走進了一個制作陶器的鄉村,走近閱讀了臨滄制陶發展的歷史,了解了一個制陶人的一生,那些形形色色的陶制品,實際上已把一個制陶人和他相依相伴的鄉村緊緊聯系在一起。
現在,我看到了一名陶工,正待在土箕搭就的簡陋作坊里,坐在已濺滿泥土的木板搭就的板凳上,專注凝神的盯著旋轉的飛輪,一坨泥土在他手中扭曲變形,跳著歡快的舞蹈,似乎它已感覺到泥土在涅槃前的歡笑,我看到了制作一個陶器的完整程序:先用泥料在輪盤上拍成圓片,作為器底,并把周邊向上卷起,再在底邊上斜接一圈泥條,用以增加底邊的強度,接著按順時針方向,用腳慢慢撥動陶輪,陶工右手拿泥條,在左掌上推擠扭轉,一圈圈向上粘接盤塑。盤塑到接近口沿時,用雙層泥條貼襯,以增強抗壓強度,做完口沿的初坯晾干后,再放到輪盤上拍打,用不同的木紋拍打,就有了不同的紋飾,紋飾以線紋與繩紋為主,保留了原始陶飾的遺風。和我省新時器時代的陶器紋飾頗為相似,它對仰韻文化陶器紋飾的成因,提供了很好的旁證。碗窯村生產的陶器是那種樸素得近于原始的美:粗粗大大,拙拙實實,很少有過于瑣細的裝飾,缸、盆、壇、罐、碗、缽,碟,都是些與生活密切關聯的用品。這些物品,又給碗窯村的鄉民們帶來了充實豐厚的生活,碗窯村有380戶人口,就有200多戶人家從事制陶,光制陶一項手工業就可給每戶帶來5千元左右的年純收入,農閑時走進碗窯村,就仿佛走進了一個陶制品堆砌的王國。
雖然看起來這些瓶瓶罐罐的外觀上大致一樣,但是,每一件陶制品與當時陶工的心態,手力度的把握,決定了它的獨一無二,鄉村的制陶人用他的整個一生來感受陶的質感,這質感是他與鄉村的情愫。村里的小河,晚歸的牧童,裊裊的炊煙,給了他制作陶器時源源不斷的靈感。他把自己的歡喜和憂愁揉進了泥土里,隨自己的心性在捏造著不同的陶形,那坨小小的泥土,充滿著無窮誘惑和魔力,他在感受泥土質樸的同時,也在感悟著鄉村生活。事實上,我們在注視他在捏造陶器時候的感覺,也遠比觀賞那些所謂藝術家創作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行為藝術要真實有趣得多。在那一瞬間,在默默無語的泥土里,在指縫迸出的泥漿中,我分明已觸摸到了他的靈魂,但又分明不是,此刻的他,靈魂正在自由的舞動,他的思想,正處在一個自由無羈的狀態,他正在自己筑造的藝術王國里飛翔。陽光透進窗欞,把陶工的臉呈現得平和寧靜,在這簡單重復的勞作中,他獲得了勞動的愉悅,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呢?
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在制作陶器時,他的意識里總會閃現出自己心上人的身影,姑娘靈動的雙眸閃現在那一個個默默無語的陶器上,那物體就有了鮮活的生命,小伙子來回撫摸著它們,與它們喃喃細語,訴說著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心語,他的嘴角,不經意間溢上了笑意,院子里父親正領著幾個兄弟在砌圍墻,為他下一個月的婚禮作準備,母親穿梭在廚房與庭院間忙活,空氣里飄蕩著煮豆角的青香味,豬在圈里哼哼,雞在院場里覓食,偶爾有狗發出的吠叫打破了鄉野薰薰春日的寧靜。父親作了一輩子的陶工,養大了他們,現在,又輪到他承擔了扶養家人的重任,泥土連接了他和土地的關系,維系了他和親人的親情。只是飛機在藍藍天空掠下的長長的尾翼,常常會讓小伙子走神,他的目光,掠過了田野里的一片片金黃和翠綠,他的思緒,在阡陌縱橫的鄉野間馳騁。在他的意識里,正呈現出一片更加遼闊的原野。
黃昏近了,太陽給鄉村披上了一層暈黃,池塘炊煙下裊裊的鄉村是每個人夢中追尋的桃花園,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戶外油菜花的燦爛與院里緘默質樸的陶形成了鮮明的映襯,灰色的陶器有來自民間的暖意,又有源于時間深處歲月的積淀,此刻我的目光在這些形形色色的陶罐間游離,我的心,又一次在這平凡的村莊里游蕩。我想起不知是誰的兩句詩:大地是承載生命的方舟,大地是承載生活的家園。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一切都在靜靜的沉睡,一切均在悄悄的生長。
遠古的足音
這地方,山有靈氣。這地方,名有詩意。
唐代詩人沈佺期有詩一首:“山崢嶸,水泓澄,漫漫汗汗一筆耕,一草一木棲神明……”似乎是對這地方的最好詮釋。我們乘坐的吉普車在狹窄的鄉路上扭曲顛簸得差點變了形,繞了不少圈后,忽然眼前豁然開朗:壩子雖然不大,但四周有高山屏障遮掩,層層梯田蜿蜒而上,稻谷散發著莊稼成熟前的香甜味,清冽的小河潺潺歡歌向前,河邊草甸上五顏六色、鮮艷的野花在風中搖曳……
這個地方如今叫做采花壩,就坐落在距離臨滄縣城五公里的章馱鄉,吸引我們到這里來的,并不是采花壩美麗的鄉野風光,而是這里發現了距今三千多年(大約新石器至青銅時代)雕刻于崖上的仙人腳印。
這些腳印就在鄉民們日出而作,祖祖輩輩相依相伴的農田旁。鄉民們看它們就像看自己農田里的一粒稻谷一樣熟悉,勞作累了,他們會在巖壁前的空地里咂咂煙,吃吃晌午,放牛的牧童,興許會騎在牛背上伸出腳丫與巖壁上的腳印比劃比劃大小,僅此罷了。對于他們而言,其它還會有多少更多的涵義呢?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文物工作者會對這些腳印投注了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熱情,他們更沒有想到,就是這些腳印,為尋求臨滄的歷史淵源找到了新的依托點。《臨滄縣志》最早記述到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臨滄的文物事跡大多是百年記數,而考察腳印的文物專家卻認為石刻遺址大約在新石器至青銅時代,與三千多年以前的滄源崖畫不同而性質類似,那就是說早在新石器時代,采花壩就有人類居住,這就把臨滄發現人類歷史往前推了幾千年。與所有的村莊無異的采花壩,因有了這些腳印,平添了一份歷史的厚重感,正因如此,當地的文物工作者才更懂得維護這里里的一草一木,抵抗著城市改造過程中文化滲透的蔓延。
這是一座面積約為100多平方米的斷崖,底面有大面積凹陷的巖壁,避免了風吹雨淋,是摩崖石刻較為理想的場所。巖壁上大大小小的四十多個腳印第一眼就吸引了我們,腳印最大為26厘米大,最小的約為10厘米,清清楚楚地羅列于巖壁上,形狀栩栩如生。類似虎足和豹足的獸印點綴其間,不明究竟的幾何圖案耐人尋味,從中亦可看出早期人類的一些特點,他們畫動物,但尚沒有馴養動物,他們使用各種符號,卻無法隨心所欲駕馭世界。于是,他們把大自然的一切神秘現象雕刻于巖壁上進行頂禮膜拜,寄托自己對大自然的崇拜敬畏之情,他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達到與自然和諧。腳印寄托了先人的祭天禮地的祈求,生生死死,洪災禍福。文物工作者從史載中推測,臨滄的“仙人腳印”石刻是作為感生對象存在的,制作腳印,是為了求育時踐踏之用和民族部落里的人求生育舞蹈時提供的交感對象。這為我們了解先人生活提供了一種圖景,也提供了一種任自己思緒自由馳騁的空間。
當你靜下心來,仰頭觀望這些摩崖石刻的圖案時,你會感覺到心一下被歷史擊中,好像看到了一本厚厚的歷史叢書,你的腦海里會幻化出先人在石上用鈍器刻畫腳印的情景,幻化出人和動物圍繞腳印所作的狂歡儀式的場面,一個個腳印像一個個極富生命感染力的文化符號,向我們走來,你會覺得與他們很接近,冥冥中仿佛可以和這些腳印對話,然后沉醉于其中。正午明麗的陽光照著它們,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姿態各異。靜默中,仿佛聽到它們在訴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當你一旦發覺這只不過是幻覺時,你會長久地發怔,歷史在剎那間已過千年。我相信:這其中一定隱藏著叫人浮想聯翩又匪夷所思的故事,這里邊一定盛著許多秘密等待著我們去開解。
雖然有各種聽來有理的說法,至今卻還只有文物工作者對腳印的大致推斷,更多的東西還等待著我們將來去探索挖掘。慶幸的是,由于仙人腳印至今仍鮮為人知,還沒被游人絡繹不絕的觀賞和人為的復制所踐踏,它的原汁原味所釋放出的芬芳,讓人久久地沉湎其中,時間只是在改變它的容顏,卻無法改變它的內涵。
斷巖前夾雜著稻香的風輕輕拂過,農人懸于壁上的蜂箱里的蜜蜂正忙忙碌碌地飛出飛進,紅色的蜻蜓宛如精靈般在草尖上棲息,有鳥靜靜從頭頂掠過,在安靜的藍天上劃出美麗的弧線,一只灰色的田鼠“嗖”地從田間竄出奔向草叢里藏匿……明與暗,寂靜與熱鬧,生命與死亡,動中有靜,靜里呈動,更渲染出消逝的神秘氣息。
千年風雨,樹成了老樹,路成了老路,老路上有一座長滿苔蘚的古老石橋,石橋下嘩嘩的流水在訴說著往日的一切,這些腳印,像歷經滄桑的老人靜懸河畔,觀望著星移斗轉,日月變遷,滄桑無語,流水無情,最迷人的是那落日照耀下的殘巖斷壁及彌漫于殘巖斷壁間的寧靜。
心,無時不在尋找精神的家園,仙人腳印為我們尋覓到久已丟棄的自然之心。足印漸行漸遠,足音卻愈離愈近,腳印是一個個先知智者留給我們后人的巨大感嘆號。當我們在睡夢中醒來,先民的腳印在夢中輕輕掠過,窗外依稀傳來遠古的水音,鳥鳴,一次次的心靈出走為我們一次次放心于物外的狂野裸奔作好出行的準備。
太平街物語
三十年前,古樸的、純粹的街道,在臨滄比比皆是。
十年前,能見到這樣的街道,僅是南塘街和太平街。
如今,完完整整地保留著老街道的就僅有太平街了。老屋、老店、老匠人……太平街是臨滄現存老街道最后一個活標本,若干年后,這一切又將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事實上,現代人對街道的概念是越來越陌生了,放眼所及的全是嶄新锃亮的高樓大廈、閃爍不停的霓虹燈光,裝修豪華的賓館店鋪,寬敞明亮的大街小巷……但是一提到街道浮現在我們腦海中依舊是這樣一番世俗的景象:熙熙攘攘的人群,形形色色的小販,各種各樣的鄉土小玩意,房屋拐角里賣鞋墊的老大媽,提著水桶賣荷花的小姑娘,空氣中彌漫的是酸酸的米線,香香的烤白薯、燒苞谷味……而在街上年長的老緬寧人還會記得那些美妙的聲音——木屋打開的咯吱聲,井水倒入缸底的呱咚聲,清真寺的喚禮聲,叫賣的吆喝聲,以及討價還價的爭吵聲,時間在這兒仿佛凝滯,在這兒宛如蝸牛般爬行,除了用上了水電,似乎什么都沒改變。街道的形象是如此頑固,深深的滲透在我們的血液里,而這一切作為過去歲月的薄薄一頁,已經模糊在老一代緬寧人的記憶里,對現在的臨滄人來說,街道已成為了父輩中的記憶,只是心中那片虛幻的風景而已。傳統的、自然的,尤其是古樸的街道,慢慢的、悄悄的、不知不覺的在我們周圍消失,然后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驀然回首時,才恍然發現周圍林立的已全是那冷冰冰的鋼筋水泥構筑的叢林。有幸的是我們至今還擁有太平街,那在喧囂中保留的惟一凈土,那個還能讓我們在灰燼中摸到歷史遠處余溫的地方。
太平街亦名簫祠街,由南塘街中部的十二級臺階延伸出去,是現存緬寧老街最窄小的街道,面積僅為2500平方。在史料中,很難查找到更多關于太平街的記錄,但從街上的房屋房室中,仍可看到往日繁華的蹤影。街上的道路全由卵石鋪就,光滑平整,即使雨天路上也無爛泥,臨街房屋大多是清代至民國時期建造的卯木架,造型樸實,土墻灰瓦,飛檐翹角,花窗雕門,雖然年代久遠,門窗上遍結蛛網,痕跡斑斑,但在細微之處,仍體現了主人的匠心所在。生苔的屋頂狗尾巴草在風中搖晃,塵封的花格木門,褪色的彩繪門楣在瑟瑟秋風中回憶著往昔,門前的青石已被屋檐滴水打出一塊塊一寸見方的圓洞,在這滴水穿石的歲月中,日升月落。可拆卸的木結構鋪面,使沿街古風依舊,這些積淀著歲月滄桑的民居建筑,就是一個個生動的故事,靜靜地等待著今天的人們來細細品味,而那些擺在屋檐石階下的小賣鋪、理發店、紙火香燭、碑刻、竹編……則透著濃濃的生活情趣,讓人禁不住總想去看一看,摸一摸、玩一玩。
太平街中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古寺泰華寺,這是臨滄惟一的漢傳佛教場地,是清代木構建筑,呈“凸”字形,墻體很厚,右側是道光二十九年立的“功德碑記”,此碑的歷史價值在于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道光年間緬寧及其周邊府州的政治軍事制度,是研究臨滄地方史的珍貴資料。左側的“募化香火功德碑記”立于嘉慶二十五年庚辰花朝月,從碑文上看,此寺原名東岳廟,是因水患頻繁而建,如今河道治理有方,國泰民安,故此寺改名為泰華寺。寺中的素餐極有特點,是城中居民休閑時的一個好去處。此寺建筑不僅是太平街文化建筑的一個亮點,也體現著老緬寧的文化情結。
一踏進太平街,恍然走進舊夢。街市、人流、叫賣聲,與幼時所見那么相吻,真像回到了過去,記得讀初中時,一伙女生愛到街頭一姓武的女生家里去玩,踏上她家狹窄灰暗的木梯,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擠坐在床上吃著街上買來的酸多依、酸木瓜,或者伏在窗上看街景,把門一關,就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小天地,那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如今老屋尚在,只是已不知主人是誰,二十多年的光陰就這般悠然而逝,回想起讓人平添一份悵然。
去拍照的那天,天空飄著雨絲,李師說這種綿綿秋雨下拍攝出的照片,人會自不而然的帶有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街上行人不是很多,已看不見往日摩肩接踵的情形,各家店鋪依然營業,雨滴順著瓦棱滴在石階上,發出空曠寂寞的嘀嗒聲,透過某些人家未關嚴的大門,可看見菊花在古老的庭院正開得燦爛,一個老人拄杖的背影,一對情侶手拉手從街上走過,店鋪中忙碌的店主,刻碑人凝神屏氣的雕刻……這一切,都定格成了李師手下永遠駐足的風景,一股古樸閑適、寧靜淡泊的氣息一一襲來,悠悠老街古韻猶存。
太平街上并無顯赫的人世和家族,有的只是平平凡凡的居民百姓和手工藝人,正因如此單純,所以才離我們很近,讓人有一種宛如回家后從頭至尾放松的舒適感。“每天走過老街的人成百上千,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但對于我,太平街已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在略顯簡陋的理發店馬師傅的講述中,我能看見近20年來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那敦實勤勞的身影。歲月流逝,當年風華正茂的小馬的稱呼已在街坊口中變成了老馬,世事在變遷,生活中有些東西總在變化著,而有些東西似乎永遠也不會變,那些帶著人體體溫已是陳舊的理發用具,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老顧客,已成為了馬師傅生活中不可分割的場景。數十年同居一條街巷,無論生活上心理上,彼此都已融合。許多老人飯后常會步履蹣跚地離開兒女遠走高飛后冷冷清清的老屋,來他這兒湊熱鬧,那種暈黃燈光下照出的氛圍,讓他們找到了家的溫暖的感覺。
在街上一家雜貨店,我們見到了正用雞毛撣撣去貨物上灰塵的店主何士林,他這樣做僅是因為下雨無顧客本能的一種驅使而已。店里的柜上、地上擺滿了日用百貨,瓶瓶罐罐,五金土雜一應俱全,問他生意如何,他說解決溫飽而已,不是生意不好,而是賒賬太多,街坊四鄰出來,有時手頭緊,有時忘帶錢,一包煙、一包味精,順手拿起,說下次來付,時間一長,也就忘了,一條街上,早不見晚見的,也不好提醒,鄉下人進城來買些鹽巴、洗衣粉什么的,沒現錢就用大米、洋芋來換,做生意圖個和氣生財……說起賒賬一事,何士林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大概他已習慣了這種方式,這也是老街上現今還保留著的一種原始交換方式吧。
較之于理發店的狹窄和雜貨店的零亂,楊得貴夫婦的竹器店就寬敞許多。一踏進他們的小店,就仿佛走進了一個竹編的世界,墻壁上掛的是竹笆,地上卷著的有竹席,旁邊有竹凳、竹桌、糞箕、簸箕,竹籮竹籃,晴雨兩用的竹笠,以及漏斗、漏勺,無一不是竹制品,人們生產生活中須臾不可離棄的生活用品到這兒均能找到。事實上,太平街上最有特色的小店也是這些賣竹器的店,共有十余家,過去臨滄人訪親拜友或者縣上有人來,總會買幾個提籮帶回去送人,在那些老緬寧人的記憶中,小小的提籮往往連帶著一些古舊的記憶。如今在街上要找到一個地道的篾匠已不容易了,所賣的竹器全部來自離縣城七公里的南崍村,那是一個傣族漢族雜居的山村,以編制竹籃著稱,他們靠著祖先傳承下來的手藝維持著今天的生活,同時也維系著太平街的民族手工業,但讓專門從事這門手藝的人們困惑的是這種傳統的古老的手工藝的出路,市場流通和人們喜好的改變,已成為困擾他們生計的一個問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耕地面積的減少,越來越多的農民變成了居民,竹篾、竹笆、竹籃、提籮被閑之高閣,城里人上街買菜也愛拎那又輕又薄的塑料袋,不知這門生意究竟還能維持多久,說到這些夫妻倆臉上現出的是一片茫然,幾年后,再到這兒,我們是否還能看到這些素樸的充滿人間煙火味的竹編日用品?
碑刻店的生意一直不錯,師傅帶著徒弟日日埋頭勾墨劃線雕刻,無暇顧及街上所發生的一切,每日都有活計做,每日都有做不完的活。
太平街上無一家新潮的酒吧,無一家熱鬧的茶館,房屋不似江南那么秀氣,也無麗江、大理民居文化的內涵,開店做生意是為了養家糊口,不是為了做秀和賺游人的眼球,實用主義大于審美價值。明月初升時,房縫里透出點點昏黃的燈光,平添一份人間溫情、夜深人靜時,空泛的足音在寂靜的小巷回響,也有一份詩意滋生,在青瓦木屋的陰影里,歲月在漸漸的流逝著。時間像河一樣流淌,老街磨損的母體形象在記憶里漸行漸遠。
太平街留存的那些清末以來建的老屋,是臨滄維系歷史的惟一遺存,但大部分已衰敗或殘破,賺了錢的人開始建造那種磚混結構的小洋樓,白白的瓷磚,藍藍的玻璃在陽光下直晃人眼,也賺來了街坊四鄰仰慕的眼神,望著街外日新月異的變化,有的人開始抱怨街道的狹窄,臺階影響了車輛出進……
隨著推土機轟鳴聲的臨近,或許這些人的愿望用不了多久就可實現。但那維系著母體根系的臍帶也將被無情的割斷。在街道中穿行,周圍的店鋪浮躁嘈雜,街上的行人土氣粗糙,然而靜靜地站立,自腳底一直傳至心頭的那種世井氣息包圍著你,那種滲透在每個角落里的傳統文化影響著你,那種由視覺,聽覺甚至嗅覺組成的印象,構成了太平街不同于其它街道的風貌和風韻,這也是太平街至今仍然讓人流連忘返的原因之一吧。
太平街人喝得最香的是本地的茶,最愛吃的是稀豆粉,每日街上總是飄著炸油條的香味,而到七八月,街上彌漫的又是荷花的芬芳桂花的香醇。
太平街人是悠然的,這種悠然在拎著鳥籠三五成群聚在一塊談天下棋的老人臉上,在店鋪里寵辱不驚做生意人的身上,在推著自行車緩緩而行的人流中……
當你和太平街人生活融為一體,聞著花香,吃著豆粉、喝著苦茶、聊著家常,你就能體會到一個真實的充滿活力的老街,融入到喧囂的人流中,一切依舊,雞在打鳴,狗在汪汪,晾曬的衣物依然伸出了窗外,貓懶洋洋地爬在屋頂曬大陽。依舊是那狹窄的街道,依舊是那低矮的老房,它比照片擁有著更多的真實,有多少雙眼睛就有了多少種風景,當每一個鏡頭都被揮之不去的情緒充滿時,真的可以觸摸到那寄存于膠片上的時空感,秋日的高空卷積云也會給我們同樣的感受——高遠但又眷戀,平緩地堆積在視野中,你能感覺,能用心靈撫摸,但不能改變。這已是臨滄最后的老街道,讓它在我們鏡頭中永遠定格吧。而某一天,我們會發現:我們只能憑借著攝下的照片,來憑吊那些已逝去的美好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