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母校
小學畢業那年,正置母親病逝,家境十分不好。書還得繼續讀,父親便為我選擇了一所收費最低的私立中學。學校離城較遠,學生都是要住校的。報到那天,五哥用一張單人蒲草席卷了一床薄被,兩頭捆扎起來,夾在腋下,便帶我出了城,走上鄉間的小路。沿著一條長長的河堤走到頭,便來到位于昆明市東郊的金馬山下。遠看半山腰上有一片綠樹掩映的平房,村民說:那就是長城中學。
學校沒有圍墻,沒有大門,也沒有招牌,校舍大多是用土坯搭建的簡易房,有的還是茅草屋,但校園很美,林蔭夾道,處處花草,還有片片菜地和果園。無論是泥土路還是卵石鋪成的小道,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和嘈雜、臟亂的城里相比,這里真是可愛極了。
我們的到來,在歡迎新同學的人群里,好像引起了一場小小的波動。只見同學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暗自嬉笑。后來才知道,他們是笑我那個行李卷。原來當地人家死了孩子,都是用席子一裹,夾到山里去埋的。多少年以后,同學們提到我還是打趣地說:“就是那個夾著‘死孩子’來報到的同學”,大家開懷一笑便無人不曉了。
辦完手續以后,我被領到宿舍,安排在一個上鋪。也許白天走得太累了,當晚睡得特別死,第二天醒來才發現自己裹著被子躺在地上,夜里從高床上翻滾落地居然還沒有醒,引起全室同學大笑不止,一時成為校園新聞。后來這樣的事在其它宿舍也時有發生,也就見怪不怪了。
初到學校,印象最深的是劉校長。他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龐,五官顯得端莊而英俊,估摸也就四十來歲,是個北方漢子。高年級同學說他曾輕做過軍官,所以管學生就像管士兵一樣,發起脾氣來還會打人。他每天清晨吹哨,要求十分鐘內起床集合,然后親自帶著學生在大操場上跑步,或者爬山。有睡懶覺的,一經發現就要罰跑四圈或爬山兩趟,早操解散以后,全體學生沖向山下一片開闊的水塘洗漱,一刻鐘以后集合、早餐,緊張得真像打仗一樣。有時校長也利用早操以后的時間訓話,他洪亮的嗓音像軍人,而講話的內容又像老夫子,什么孔子曰、孟子曰、國父遺囑都順口而出,典故、故事也講得津津有味。他強調一種長城精神、長城校風,實際上也就是自強、自立、自尊的精神。
除了刻苦讀書,長城的學生都是要勞動的,種樹、種菜、幫廚、打掃衛生,輪流干,人人有份。奇怪的是有些富人子弟、千金小姐也被吸引到這里來,并逐漸習慣了這樣艱苦的田園生活。家長感到心痛,要求轉學,他們卻堅持不走。據說山坡上的大操場和我們現在的學生宿舍,都是校長帶領早年的高班同學親手開辟和修建的,校友們常常回來,因為這里有他們的留戀和驕傲。
學校的伙食不算好,每桌就是一盆菜。印象最深、也算最好的菜就是青菜燉牛肉了,因為校園里種的多半是青菜(也叫苦菜)學校自己養了一些牛,還有村民們常把老弱傷殘的牛殺了,也就近賣給學校,所以我們吃牛肉的時候比吃豬肉多。這或許也是校長的提倡吧!因為學校非常注重體育運動,除了早操和法定的體育課之外,每天下午還有兩個小時的體育鍛煉時間,所以長城的學生無論男女,個個都是能吃的大肚漢,因此也誕生了每天最快活的一項活動——搶鍋巴。那時候伙房是用兩口大鐵鍋燜飯,到課間時,把燜熟的飯鏟起,下面的鍋巴就由幫廚的同學用大簸箕端到院里,下課鈴聲一響,各教室的學生便飛奔而來,分搶一空。女學生是很少參加這一活動的,她們只在旁邊看熱鬧,但也總能從男生手中分到少許,享受著同樣的興奮與快樂。這一場景是所有長城同學都難以忘懷的,奇怪的是校方卻從未制止過這種看似低俗的舉動,也可見校長的寬容與開明了。
那時,我們最最期盼的是每年一度的全市中學生運動會,因為那是長城中學大出風頭,大展雄風的舞臺。幾十所中學,上萬的學生,再加上他們的家長和兄弟姐妹,全部匯集到巨大的拓東運動場,使這一賽事成為春城備受關注的大事,許多家長和學生也是從運動會上來認識和選擇學校的。因此,每一所學校都使出全力,認真參與,從校旗、樂隊、標語、運動服到拉拉隊,全面擺開陣勢,場上是一片歡騰。
長城中學是體育強校,歷年運動會得獎最多,所以當打著長城中學大旗的運動員剛剛入場,便引起全場的掌聲和歡呼。還有另外一支隊伍也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被稱為貴族學校的南菁中學。他們有一支龐大的銅鼓樂隊開道,所有的學生都頭戴美國西部牛仔的大圓呢帽,身穿整齊的童子軍制服并配有穗帶,真是威風、氣派,女學生的短裙白襪和花領帶更讓年輕人羨慕著迷,只可惜,在競技場上他們總是表現欠佳,名落孫山。
我一進校就聽說高二年級有一個全城跑得最快的人,他的外號叫“土匪”,他包攬了所有中長跑的冠軍,威名遠揚,在學校自然也是備受寵愛的明星了。他常常只穿一條運動短褲,光著上身,全身黝黑發亮,肌肉隆起,健美而勻稱。不用問,那個在食堂里捧著大瓦缽,在各桌之間轉著吃并引起陣陣哄笑的人就是他。也許“土匪”的外號就因此讓女生們給他扣上了。他是個喜歡說笑、愛出洋相的人,女孩子們都喜歡纏著他鬧,有一次他不耐煩了,又轟她們不走,便冒叫一聲:“再不走我要脫褲子了!”說著就要把短褲往下拉,嚇得女生們掉頭就跑。校長很喜歡他,不僅是他為學校爭得了榮譽,還因為他學習成績好,特別是范氏大代數的演算是誰也比不過他的。由于他很受同學們的擁戴,又有一副俠義心腸,所以學校讓他擔任了護校隊隊長,每夜組織高年級同學扛著壘球棒輪流巡查,保衛校園的安全。聽說有一次校長氣壞了,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頓,兩指寬的木條都打斷了,據說是他偷著騎了農民的馬,那不聽使喚的馬還踩壞了不少的莊稼,農民鬧上門來了。
學校里還有個“女飛人”,她叫李云妃,高高的個兒,長長的腿,跑起來輕盈如飛,是全市女子中長跑的冠軍。她長得很漂亮,又有一身高雅的氣質,所以是全校公認的“校花”。聽說她對“土匪”很有好感,“土匪”被打以后,她暗自哭紅了眼,同學們取笑她,她只推說是風沙迷了眼。是啊,昆明春天的風確實不算小噢。
鄉下是比城里好玩多了:可以到水塘里戲水、游泳;還能在稻田里捉小魚和泥鰍;晚上打著電筒在野地里捉蛐蛐,農家的孩子憑著叫聲就能斷定哪兒藏著“金頭大將軍”;爬上后山又可以采到野生的草莓,金黃色的,像花生米那么大,可甜了;還有各種菌子(蘑菇)我們采著玩,然后送給伙房;在山溝的砂土中偶爾還能刨到小塊的菱形水晶石,陽光之下,光芒四射,十分可愛,男生總喜歡拿出來炫耀,于是大都被小女生們死纏硬磨的給要走了。
秋天,果園的石榴、梨子都已長成,大片的毛豆也已收獲。早就期盼著的營火晚會,終于在大操場上開始了。伙房端上來一盆盆煮好的毛豆,全體師生沒老沒少地一窩蜂搶起來,圖的就是熱鬧和舒心的笑。
月亮升起,篝火點燃,校長簡短地講了一些慶豐收的雙關語和勉勵的話,接著演出了各班預先排練的節目,以后便毫無拘束,瘋也似的唱呀、跳呀、鬧呀,直到深夜。
有一首歌至今仍在我心中蕩漾:
月亮爬上了東山
營火燃燒在廣場上
年輕的朋友快來歌唱
年輕的朋友快來舞蹈
我們的歌聲充滿了希望
沒有憂愁、也沒有悲傷
歡樂,無憂無慮,我就這么渡過了中學時代難忘的第一年。寒假以后,同學們又回到了學校,首先看到的是布告欄里貼出了一張醒目的告示:“本校因故停辦,全體學生自動轉到市內護國中學就讀,請盡快前往報到注冊。”
這一變故來得太突然了,同學們有的發呆,有的大吵大鬧,女生們索性哭了,據留校的同學說,不久前兩個農民把劉校長帶走了,說他是舊軍官,屋里還掛著指揮刀,要審查他“歷史反革命”的問題。于是,一個赫赫有名的私立長城中學就從此殞滅了,那是在昆明剛解放的年代。
我們是多么的不想走啊!第二天清晨,就要出發了,一個叫“曼妹”的女生爬上了山頭,十分感傷地高唱:
再見了
親愛的媽媽
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
再見了,媽媽!
別難過,莫悲傷
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悠揚的歌聲在校園上空飄蕩,女孩們哭出了聲,不少男孩也流了淚。
幾十年了,長城——還在我夢中。
曼 妹
初中一年級我是在昆明東郊金馬山下的長城中學渡過的。只一年,學校就因故停辦了。那是一所極艱苦又極快樂的學校,學生們都很留戀,不愿意走。離校的那天早晨,山上傳來一個女生悠揚的歌聲:“請你吻別你的孩子吧,再見了,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這歌聲優美而動人,還帶著一些悲涼。同學們紛紛走出宿舍往山上望去,只見一個女孩站立于光禿的巖頂,那白色的衣裙被朝陽染得金黃,晨風中飄動的絲巾格外醒目,好美啊!有同學告訴我,她姓彭,叫曼妹。
此后,學生們都合并到了第八中學,可巧,曼妹成了我的同班。她喜歡男生打扮,連頭式也理成男式短發,這在五十年代初期是很大膽和出格的了。當時剛傳入中國的蘇聯歌曲她都會唱,口琴也吹得不錯,常在晚會上露一手。運動會上她也總能在短跑和跳高項目上拿到名次,因而便顯得十分出眾了。
她不光有秀麗的面龐和勻稱的身材,還有幾分男孩的野性。在籃球場上她可以毫不示弱地和男生扭在一起搶球,打撲克輸了的男生要被她刮鼻子、揪耳朵,而她輸了撒腿就跑,平時還出其不意去搶男生手中的零食。有一次居然和一個男生摔跤,不管圍觀的人如何起哄,硬是翻滾得一身土才罷休。起來還沖著圍觀的人說:“笑什么笑,誰不服氣?再來!”
學校里每學期都要舉行一次文藝晚會,由各班排練節目演出,還邀請家長來觀看,所以同學們都很認真。我們的班主任是北京人,他熱衷于話劇,先后讓我們排演了三個獨幕劇。我和一個姓李的男生以及曼妹都是選中的主要演員。首演的劇目是“桔子熟了的時候”,講的是暴風雨來臨時少先隊員們幫助果農搶收桔子的故事。在劇中我和曼妹都扮演少先隊員,她在大雨泥濘中摔倒,我扶她起來,攙扶著繼續前進。總排練這個動作,懵懂中好像有了一點異樣的感覺。演農民叔叔的李同學個子要高大些,性格也很活躍,平時就是和曼妹玩笑打鬧的對手,所以同學們都起哄他們是一對了,這到讓我心里莫明其妙地添了一絲酸酸的味道。
初三年級的寒假,時下正在放映“智取華山”的影片。受了勇士們打破華山天險一條路的影響,李同學秘密發起打破昆明西山龍門天險一條路的冒險活動。我和另外兩個男同學響應加盟,曼妹得知后也堅決要參加,我們都覺得女孩子去太危險,可李隊長同意了。于是這個五人小分隊決定于三日后的清晨出發,一切準備工作李隊長都主動承擔了,包括必需的食品、干糧。
那時去西山還沒有公共汽車,要么在小西門乘帶篷的客運馬車去,要么就到城西的“篆塘”碼頭搭乘漁民的小船經大觀樓進草海、跨滇池到西山腳。我們為了好玩是坐船去的,在海面上搖蕩了兩個多小時。那時的滇池水真清啊,水下的各種海菜伸手可得,只因冬天的海風很涼,我們也無心戲水抓魚了。面對高聳的西山絕壁,想到我們將要從上攀崖而下,不免有些害怕,話也越來越少了。
從高橋上岸,穿竹海、過松林、經華亭寺后就不見山路了。我們在叢林中艱難地爬行,常常是邊開路邊前進,大約晌午時分才終于登上了山頂。沒想到山頂竟是另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那就是美麗的霧松了。這時我們才理解了課本上的詩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們高興地狂奔、歡叫,震得樹上的冰掛紛紛落下,簡直是一個神話的世界。我相信,能在春城昆明看到霧松奇觀的恐怕只有我們這幾個偶入仙境的人了。
沿山峰向南走就登上西山“睡美人”的頭部了。向下看,龍門就開鑿于絕壁之上,離我們所站之處的垂直距離大約有50米,冒險就要從這里開始。李隊長問:“敢不敢下?”只有曼妹一個人理直氣壯:敢!我們都有些猶豫,看著山下海面上的船帆已經小得模糊了,掉下去可是萬丈深淵哪!此時李隊長的決心也有些動搖,他不能擔保不出事,一旦出事誰家里都要鬧翻天。可天色不早了,不從這里下就得原路返回,恐怕天黑也下不了山,遇到野獸又怎么辦?他和大家商量,說從峭壁直下龍門是太危險了,還是從側面的陡坡下到三清閣吧!這邊雖也是陡崖,但巖縫中長出許多小樹和灌木,好像有許多雙手會托住我們,感覺就不那么可怕了。大家同意了這個方案,李隊長便把背來的一大捆粗麻繩放下,那是他父親開長途貨車用來扎篷、綁貨的,足有一二十丈長。他選了一棵結實的樹樁把繩子拴牢,交待大家下時要抓緊繩子,腳蹬巖壁,萬一滑脫就要抓住身邊的小樹,等待旁人救援。說完他就帶頭先下去了,接著就是曼妹搶著先下,她不愧是一個運動員,手腳配合靈活、下得很輕松,真讓我們佩服也壯了膽,一個個鼓足勇氣總算都下去了。幾個人不是肢體擦傷就是衣服掛破,曼妹的手掌也搓破了。大家只顧歡呼勝利,全忘了酸痛。下山的路上曼妹還唱起了優美的云南民歌: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哥啊、哥,你可聽見阿妹喊阿哥……
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她不愛哭,她走到哪就熱鬧到哪,成了大家的開心果了。我們都以為她一定是一個被家里寵壞了的大家閨秀,她也從不訴說自己的家事。其實她很苦,那是在她申請入團時我才知道的。我是學生中第一批認定的青年團員,大概因為是班主任老師眼中的乖孩子吧。到曼妹申請入團時我已經是學生支部的組織委員了。按程序我得一本正經地代表組織找她談話,她也必須向組織匯報她的家庭及個人情況。我便得知她父親曾是國民黨軍的高級軍官,被打死了,鄉間的老家在土改時也查抄一空。她是姨娘所生,跟母親逃到昆明時已是一貧如洗,靠幫工為生。說到這些,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一向快樂而驕傲的女生流淚了。
初中畢業以后,我們許多同學都升入了高中,而曼妹卻迫于家境困難的壓力,小小年紀就參加工作了。她被分到一個偏遠山區,成為個舊錫礦的一名工人。她沒有和我們告別,從此杳無音訊。
臨近高中畢業時的一天,聽說有人到學校來找我,我急忙往樓下跑,卻在樓道口看到了她——曼妹。讓我太吃驚了,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她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頭戴一頂漂亮的飛邊小草帽,比在校時又長高了許多,也變得更好看,完全是一個大人了。她告訴我,因為評選為先進生產者,剛從北京觀禮回來。她送我一張在北京北海公園照的相片,還有發給她的獎品——一個很精美的大日記本。我在同學們的圍觀下心里十分慌亂,正置課間馬上又要上課了,局促間只說了一句:“謝謝……你看,我又該上課了……要么你先回去?”本意是以后再約見,可忙亂中又忘了讓她留下通訊地址,她就這樣走了。
她能到一所遠郊的學校來找到多年不知下落的我,肯定是費了不少的周折,該是寄托著怎樣的希望啊!而我卻匆匆地把她打發走了,她又該是何等的失望,何等的沮喪,難怪她轉身前眼里閃動著淚花。我想,她的失望也許還出于時髦女郎與只會讀書的毛頭中學生之間的強烈反差,但更主要的還是她無法面對我的無情和冷漠。是我這盆冷水把她的心徹底潑涼了,可她哪里知道我心中又是怎樣的火熱?她這一走就再沒有了音訊,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就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次的錯過,讓我永久的失去了曼妹,留下的只有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