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事巧,我在讀一本朋友新出版的散文集時,單獨看感覺每一篇都好,但連著讀則有種驅之不散的重復和相似感。當我把感覺告訴書作者時,他給我講了另一朋友的感受,那人認為這正是作家的一貫風格,非問題,反是優點。這截然相反的看法引起我的疑惑與思索,問題究竟出在哪?他書中一再出現的寫法、表述方式、用詞習慣、甚至語氣調子和句型的使用都相同相近,是屬于風格的一致,還是屬于套路、模式的重復?
誰都知道模式與風格本是不同的東西,但放在一個作家身上,怎么評判就各執一詞,變得無法統一了呢?
一般而言,模式是循規,是對成功的模仿,表現了對成功樣式的靠攏。風格是逾距,是認準了一條道路后的自闖獨行,表現了有意識的追求。
模式從固有觀念或套路出發,與心理定勢相連,模式易模仿。如有人提到當前反腐題材都采用“反腐+刑偵”的方式,或是“黑幕小說+言情小說+偵破小說”的套路,在人物設置上逃不出“一個貪官+幾多美色+些許幫兇+一個包青天”,整個案子都是采用正書記不在家,到黨校學習或外出考察,副書記趁機作怪行惡,常常將斗爭雙方寫成上下級,設置犯罪分子與刑偵人員為親情關系,情節就在清官與貪官、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沖突中走向最終的因果結局。這些顯見都寫成了一種簡單的模式。
風格因與特殊的探索相連,與自我創造相關,它的形成靠的是智慧與個性創造,所以風格難學習。比如李少紅拍的《大明宮詞》、《桔子紅了》就散發著一股婉約溫潤的古典氣息,它那倚重色彩與對話,藝術方面的精雕細刻,注重形式的唯美風格一下子就使它與當今許多粗制濫造俗不可耐的電視劇區分開來了。
模式因為是追隨他人,或重復自己,沒有原創,沒有專利,搞不好還會被人視為模仿、剽竊之作。已有人指出張者的長篇小說《桃李》是把過去發表過的《唱歌》等幾個中篇小說拼湊雜糅的合成之作,自我克隆乏味且蒙騙讀者。有人批評何頓的《生活無罪》、《弟弟你好》、《我不想事》的主題幾乎同出一轍,王安憶的知青小說和“舊上海系列”作品中的不少人物相似如同孿生兄妹。我也看到過阿來自創作《塵埃落地》獲獎后,引起了一批人群起效尤,紛紛模仿其敘事視角、敘事方式去寫作,惹人譏笑。風格則出自個體,有專屬自己的發明“貨色”——原創意識、原創內容和原創性,因此常新穎獨特,亮人眼目。像韓少功散文隨筆中那種老辣深邃尖銳是誰也難學的風格,王蒙小說散文中那寬容幽默聰慧是別人偷不走的風格。
顯然,模式是不動腦子的依葫蘆畫瓢,模式固步自封、墨守成規,會對渾然天成的作品和藝術形成肢解與謀殺。閱讀模式化的作品使人感到單調的疲憊和厭倦,讓人生出黔驢技窮的感覺。風格則是帶有作家個人獨特生命印記的“個人慣用格調”,是長期形成的獨特的個性特點和自我有意的堅守,會幫助作家走向別具一格的美境。閱讀風格化的作品熟悉親切,讓人如溫舊夢如唔舊友。
模式與表述方式、敘述策略、結構安排、藝術手法之類聯系緊密,任何一種模式本身不外是學習與模仿成功先例的產物。風格與個性、人格、美學追求和生命品質等整體有關,是才華、思想、人格和精神情調等綜合因素的產物。比如,婉約與豪放可以成為一種風格,卻無法成為一種模式。余秋雨作品中詩化的情采感傷是其風格,而他作品中典籍、掌故加感慨抒情就是模式。
產生模式的根本原因是作家藝術家面對現實寫作時的力不從心,既缺乏新構思新目標新語言新追求,又無力突破或超越既有現狀,于是只能重復自己或重復他人,有人把這稱作“吃自己”或是“吃別人”。風格則是尋找到了自我、發現了自我的特長優勢與真正鐘情的一片新疆域,于是既堅守自我、保持自我,又揚長避短孤軍深入,致力于精耕細作,因之它能擴大自己或豐富自己。
總起來說,模式是一種標志性的外部特征,風格是一種本體性的內隱狀態。模式是封閉、靜態、僵化的,風格是動態、開放和靈性的。模式是重復性的,風格是開創性的。模式是一次成功就帶出一大批,風格是無數次的探索才能積累形成。模式化的作品是“克隆品”、仿制品,風格化的作品是“有機體”、藝術品。模式由于蹈入窠臼,于是難以發展,模式是許多失敗者的致命弱點。風格出于獨特創造,所以理當前程遠大,風格是無數成功者的可靠法寶。
當然,以上區分只是大體而言,面對具體的作家作品一切就很難清晰劃分。因為許多東西是美丑并存優劣雜糅,許多時候風格與模式是相互糾纏粘連一體的,讓你無從下手難以取舍和判別。
一個人有了風格固然可喜,但形成風格后就畫地為牢自滿自足,不敢突圍不敢自我否定、自我超越,去探尋更大的藝術天地和更多的藝術風格,一樣會陷死在“風格”的泥淖里。蔣子龍曾深有體會地說:“我吃風格虧吃得太多了,從《喬廠長上任記》、《赤橙黃綠青藍紫》、《人氣》,沒有風格的時候追求風格,有風格的時候風格會把你框住。只知道它不知道你,后來慢慢地好了。創造模式是作家的幸運。魯迅不是沒有風格,不是狹窄的風格。我感覺自己像個孫猴子,變來變去還是有毛。”①
此話暗含著成也風格,敗也風格;成也模式,毀也模式的哲理。因為任何事都在流轉變化,任何事都不能絕對化,必須辯證而全面看待,才能取其利避其害。它意味著,風格再好,凝滯即糟;模式再壞,自創即佳,對風格也不能迷信。風格若凝固就會成模式,模式一變化即可為風格。風格一不留神就會陷入自我重復的千篇一律,模式若搞到極至也會誕生經典,弄出登峰造極之作。
模式可慮,是由于其陷入他人或自家設置的圈套。風格可慮,則是由于它囿于一種凝固的思維狀態。兩者最糟的共同病癥就是重復——渾然不覺的重復、輕松安逸的重復或是自得其樂的重復。無論是重復主題、重復題材、重復結構,還是重復人物、重復語言、重復情調、意境,一重復就令人生厭,一重復就落入魔障。再偉大的作品,一重復即一錢不值。
重復別人為抄襲,重復自己叫自瀆,自覺的重復是墮落,不自覺的重復就是麻木。維特根斯坦說:“我的思想上粘貼著我過去凋零了的思想的萎縮殘留物”。凋零殘留物一旦帶進新作,那就足以污損一個新生命。
誰都知道不能老是用同一種方法、技法或語言去寫作,然而誰都又很難突破自己既定的套路(固有的惰性思維定勢)去進行創作,這對每個作家都是一個最嚴峻的考驗。
沿著既有的路行走既輕松又保險,但卻永遠見不到新鮮的風光、體驗不到奇異的經歷。躺在成就上不思進取就像行路時躺在雪地里一樣危險,昏昏沉沉就會在熟睡中死去。蘇童對此有特別的警覺。他時時告誡自己:“成功往往是依靠作家的藝術個性和風格,但是所謂的個性和風格很容易成為美麗的泥沼,使作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他總是不滿足于既定的小說套路,“自作自受”的警醒讓他始終面對泥沼,而不會沉醉于一己的喜悅之中。
重復是討巧,如果說重復就是沿著一條舊有的道路延伸再延伸,它只能導致下滑和墮落的話,那么反抗才能自救,反抗才能擺脫平行的下滑,向上攀越,向高升騰。
重復是墮落,使每個人變得平庸。反抗是創造者的使命,一切創造本質上都是一種有意識的反抗。反抗使創造者走向博大,走向光輝的新天地。為此,維特根斯坦提出:要“與語言搏斗”,“除了本質以外,不要把他人的例子作為你的指南。”“成為革命者的人能對他自己進行革命”,“天才是依靠勇敢去實踐的才能”。這些話確有振聾發聵之效,不可不記取。
為了力避重復,張辛欣堅持:“下次不能用上次的方法寫作”,即使別人說她“浪費才華”也全然不顧。旅美作家曹明華則表示:她“以即將赴死和永生不死的方式去生活,以一無所知和無所不知的方式去思考。”②一無所知,就能對一切保持新奇鮮活敏銳的感受;無所不知,又能對世界報以通透、徹悟、超越之認識。即將赴死,便對生活有一種豁達和看開,不糾纏于細枝末節、恩恩怨怨;永生不死,便要求對每一天都負起責任來,并將這種責任和眼光延伸到無限;目的都是要超拔舊我,奔赴新生。
為了求新求變,作家李存葆在創作出享譽文壇的《高山下的花環》等一批小說后,又傾力于散文創作,他盛年變法,不惜毀我塑我,最終寫出了《鯨殤》、《祖槐》、《飄逝的絕唱》、《東方之神》等一大批意境深邃、文辭華美、見識超卓的文化大散文,獲得讀者的普遍贊譽。
鐵凝說:“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為了避免成為一臺“慣性寫作的機器,作家應該有勇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因為她想到:“一個想寫得更好的作家應該有一種打倒自己的能力”,于是就用“這種不斷的變化來不斷打倒自己。”③陳村則從根本上否認人是一元的動物,他強調只有“標本才永遠不變”,作家就應該善變多變,決不重復自己。“假如我能擁有100種風格,為什么只做99種?我好容易當一回作家,像烙一個餅,里外前后要做透。”④這些無疑都是一種避免平庸與江郎才盡的好辦法。
陜西作家陳忠實在別人為他舉行60華誕慶賀會上說:“我不可能違抗生命的規律,但我現在最明確的一點,是力戒這些傳統和習俗中可能導致平庸乃至消極的東西。我比任何年齡段更清醒地意識到的是對新的知識的追問,對正在發展著的生活運動的關注。這既是一個作家的生命意義,也是我這個具體作家最容易觸發心靈中那根敏感神經顫動的。”⑤
傳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它吸附一切化解一切,讓所有人對它乖乖歸順。傳統的本質就是重復和循規蹈距。“慣性”和“定勢”則是個人自造的傳統,是糾纏心靈的夢魘,它們永遠在施放出無數的迷霧煙塵、藤羅枝蔓去束縛思維,拘限行動,使每一個人都變得謹小慎微,齊一化、平庸化。惟有極少數天才的叛逆者才能抵抗強力,掙脫羅網,走向獨立。
藝術變化無常沒有定勢,藝術孜孜追求的是獨特和創造、變化與超越,是今天與昨天不同,此次與上次不同。韓美林說:“如果藝術到了世界大同之時,那就是藝術的末日。”我們要避免創作末日、藝術末日的到來,就要力避重復,勇敢向自我挑戰,向昨天挑戰,向他人挑戰,就要拒絕輕車熟路的平滑運動,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對自己進行革命,突破傳統、“慣性”和“定勢”,力求每天都成為一個全新的創造者,永遠向著新異的未知世界挺進。
在擺脫重復泥沼,勇于挑戰自我、革新自我方面,薩特是最值得贊許和學習的特殊人物。薩特堅拒諾貝爾文學獎,不愿被榮耀置于死地,這堪稱是驚世駭俗的世界首例,他主張要“從死灰中再生,用不斷的創新把自己從虛無中解脫出來”的思想就更為可貴。在他看來,既往的成就算不了什么,只等于零,隨風而逝:“必須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干得更好。”他確信并為之努力的是:“我的心臟的最后一次跳動剛好落在我著作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頁上”,“我最好的書是我正在寫的書”,“明天寫得更好,后天寫得好上加好,最后以一部杰作告終。”這種永不滿足,永不停息,不斷創造新的自我,不斷勇攀更險的高峰,生命不息,奮進不止的精神是最值得嘉獎和提倡的。
①轉引自2002年9月25日《中華讀書報》,舒晉瑜文《專業作家:作品優劣與體制無關》。
②轉引自2002年8月28日《中華讀書報》,舒晉瑜《中國女作家到海外以后》。
③摘自2002年7月16日《文藝報》,劉廷:《在變中堅守的不變——訪鐵凝》。
④摘自2002年11月27日《中華讀書報》,舒晉瑜:《只有標本才永遠不變——訪作家陳村》。
⑤見2002年8月6日《文藝報》,杜曉英:《60歲的陳忠實迫切追問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