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總有一天要出事,這是我預料到了的,然而我就是沒有預料到,貞竟然會選擇彝人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祭龍樹上吊自盡。
最先發現祭龍樹上吊著的貞的人是貴。開始貴很驚訝,他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走近看得實在,貴突然驚恐起來,大聲喊叫:“不好啦,出人命了!”
貴是山寨里惟一的高中畢業生,鄉里傳出過消息,說是鄉政府已經研究過把他從農村調出來,安排在文化站做干部。因此,那幾天貴始終都沉浸在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中。
當我跟著呼天搶地的人們一路小跑著趕到祭龍樹下的時候,貞已經被幾個動作麻利的小伙子從樹上解下來了。此時此刻,貞平靜地仰面躺在一片青青的草地上,面容依然是那樣的秀美,身材依然是那樣的苗條。
“娃呀,你今年才剛滿19歲,有啥子心事想不開也不跟阿媽說一聲,咋會就這樣走了,咋會就這樣走了……”貞的阿媽緊緊地摟抱著女兒冰涼僵硬的遺體,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莫不是去年爬樹燒葫蘆蜂時摔死的啞巴阿二把她娶走羅,我聽老輩人們說過,女娃娃生長得太漂亮了,正常的小伙子是娶不上的,只有那些聾啞呆傻的人才有福氣娶得了的。”一個在山寨里靠耍嘴皮子出了名的女人悄悄地說。
根據彝族人的規矩,沒結過婚的年輕人一年內先后死去,如果是一男一女,這兩人是要埋葬在一起的,同時活著的人們還得為死去的鬼魂夫妻舉辦婚禮。
議論傳開,山寨管事的就只好建議貞的阿媽把貞安葬在啞巴阿二的墳墓旁了。啞巴阿二的墓在娃娃墳地里,因為彝人的規矩是沒有結婚生子的人死后都只能埋葬在娃娃墳地里。啞巴阿二年近30,一直不曾結婚,死后只能葬在娃娃墳地里去。貞的阿媽卻死活不同意,逼急了,就說女兒生前懷有身孕,無論如何也要葬到祖墳地里去。山寨管事的就說,我也很可憐貞這娃兒,但你要說得出貞死前已懷有身孕的證據。
正當貞的阿媽焦急得一籌莫展的時候,貴站了出來。貴當著所有山寨人的面坦白說:“我和貞相好,大家都知道的,貞生前確實懷孕了,她身上的娃是我的。”山寨管事的就問:“貴,你是個知書識禮的人,我相信你的話,但你得說清楚貞已經懷了你的娃為何還要上吊自盡?”貴鎮定從容地說:“也許是她阿媽一直反對我們結婚她才一時想不開上吊自盡的。大家想想,貞都懷有身孕了,再不結婚就要出丑了,可是她阿媽就是死活不同意我們結婚,貞臉皮薄,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可以說,她是被迫自殺的。”
貞死后的第三天,就被山寨人裝殮在棺材里,抬到祖墳地里埋掉了。貞的葬禮出乎預料的熱鬧,山寨里所有的小伙子都參加了,貴也披麻戴孝地作為貞的男人參加了葬禮。一路跟隨著棺材哭送的除了貞的阿媽,還有貞生前要好的那些姐妹。有人看見,貴在貞的棺材封蓋前,趁別人不備,把一對玉鐲子丟進了棺材里。明眼人都知道,貴是把貞當作自己真正的女人了。
事實上,山寨人沒有一個知道貞的真正死因,包括貴在內。在我和貴談話之前,貴的內心是很復雜的,一方面,貞和他從來沒有過肉體關系,貞死后他卻承認了,弄不好,這會毀了他的前途;另一方面,他也感覺到了貞的自殺其中肯定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但又一點兒線索都沒有,這使得他很煩惱很痛苦。貴和山寨里的其他小伙子一樣,在貞生前是曾拼命地追求過她的,貞也對他似乎比別人更熱情一些,這使得貴隱隱地感覺著貞的死與他有些小小的關系。貞臨死前的一天傍晚,貴在山寨后面的大水塘邊碰見過她。當時,貞背著背籮,籮里裝滿了野桃梨花,上身穿一件淺綠色襯衣,形容有些憔悴。貴放下肩上的柴擔,四周望了望說:“閑會兒吧。”貞看了一眼貴,站著說:“時間不早啦,回去吧。”然后,猶猶豫豫地走了幾步,突然折轉回來,放下背籮,坐到貴身旁,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這塘里的水,好清秀喲。”貴接話說:“是哩,人的心靈也這么清秀就好了。”貞微微笑了笑,不再說話了。貴就主動說道:“貞,你看上去胖了不少哩。”“是么。”貞若有所思地說,“胖了好,胖成一只水桶就沒人敢娶我了。”貴慌忙說:“我不是那意思,你別誤會。”過了一會兒后,貞伸手從身邊撿起一塊石子,揚手丟到水塘里,突然問貴:“你說,愛情像不像水面上的那些波紋,激動起來,圓心連圓心,平靜以后,就一切都消失了。”貴想了想說:“我看愛情更像天空中的云彩,聚攏了,有電閃雷鳴,散開去,各奔東西。”貞說:“有人說,結婚是墳墓,我看,愛情就是棺材。”聽了貞的話,貴的心猛地顫了顫。
貴怎么也沒有想到,貞會在幾天后親自把自己如花似玉的青春和生命埋進另一個世界。
其實,貞的戀愛對象不是貴。
貞自殺的時候,真的懷有身孕。
貴和貞的阿媽都不知道這個秘密,因此,也不知道貞的真正死因。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在初春的一天中午。一場春雨剛過去,雨后的山野純凈而涼爽,一棵棵歷經嚴寒的松樹,已經抽出了粉紅的嫩芽,在陽光下一眼望過去,滿目綠色。山寨靜悄悄的,偶有幾聲雞鳴,更是顯得寂靜而空曠。一所所排列整齊的方形土掌房,遍布了半個山坡,一些高大筆直的杉樹,站滿了房屋之間的所有空地,那些形如螻蟻的杉葉上面,懸粘著無數亮晶晶的雨珠,微風拂過,雨珠噼哩叭啦灑落一陣。
這時候,正準備下地做活,剛走到山寨門口的貞,忽然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人影在東張西望地朝寨子走來,最后站到貞面前的剎那間,貞才發現這是個長得身軀魁梧,像貌英俊清秀的城里后生。來人是偉。
偉剛翻過山寨對面的梁子,就看見站在寨門口張望著自己的貞了。偉首先看見的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走近了才驚奇地發現貞是個無論容貌或身材都無可挑剔的美麗女孩,清純得就像是一朵默默地開放在大山里的野山茶花。
貞的艷麗使偉非常吃驚,他走過很多地方,見過無數被人稱為美女的女人,但都沒有像貞的艷麗和清純那樣打動過他的心。偉后來對我說,貞是那種大自然精心塑造起來的美女,在她身上集中了所有女性的純樸與靈秀,她的心靈和思想,以及希望和夢幻,都是一條不容污染的山溪,都是一朵不容銷毀的花朵。
后來,貞常常想那一天我為什么就一直站在寨門口呢?要是平日里,我一見陌生人,都會早早地躲開的呀?
偉大膽地望著貞,目光里已有火樣的熱情,那種每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都會產生的欲望,在內心深處翻騰不息,仿佛夏天的暴雨,又仿佛深秋的風聲。
“小妹,請問村長家住哪里?”
“你找村長做啥?”
“我是從省城里來的干部。”
“你來山里做啥?”
“我是來搞社會調查的。你知道啥叫社會調查嗎?”
“你說呢?”
“就是看看山里人的生活習慣和生產情況。”
“就你一個人?”
“做這種事,不需要很多的人。”
偉就這樣在村長家里駐扎下來了。
偉是學歷史的,從省城來到少數民族居住較集中的高寒山區,除了領導交待的社會調查外,他還想創作幾篇反映少數民族生產生活的文學作品。剛住下那段時間,偉在生活上有些不習慣,他發現山寨人飲食粗糙,表面看起來平靜祥和的土掌房,整天煙霧繚繞,屋內四壁被煙火震得漆黑如墨,不僅光線暗淡,還整天彌漫著刺鼻嗆人的氣味。
有一天,40多歲的村長一手撫摸著蓬亂的頭發,一手抬著水煙筒,擺出個認真的面孔望著偉說:“你要是呆不住寨子里,就隨意喊上幾個姑娘伙子到森林里打獵去吧,要不然,悶愣出啥子病來我可負不起責任。”
村長服過三年兵役,也算是見過世面。
偉真的就進山去了。
貞沒有一起進山,貞是三天后才自己摸進來的,當時她的心情很復雜,是作了一番斗爭后才進山的。
后來,偉跟我說,進山前,他和貞沒有戀愛關系,但我認為,進山前偉和貞就已經有了相戀情緒,這也是貞三天后悄悄進山的原因,至少可以說,貞是有了相戀情緒后才進山的。
偉他們是一個月后回到山寨里來的。
在大森林里打獵期間,偉和貞在暗地里如何相處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偉給貞寫了一首自由體詩。此詩現照錄如下:
我愿意把你的名字
銘刻在我夢想的險崖上
我愿意把你的笑容
浸泡在烈酒里
晝飲三杯,夜飲三杯
我愿意用所有的花朵
燦爛你的歌
芬芳你的愛
我愿意用所有思戀的陽光
靜靜地熔化你青春的生命
那次進山打獵,貴也在其中。貴后來告訴我,打獵期間,貞和他有說有笑,快樂得像只畫眉鳥,伙伴們都開玩笑地說,貞這只山寨里的金鳳凰,就要落腳在貴的肩頭上了。
貞放了一顆煙幕彈,她那雙迷人的眼睛瞄準的是偉。貞用各種借口接近偉,聰明的偉也利用一切機會向貞表達愛情,沒幾天時間,倆人已心心相印,如膠似漆了。
貞和偉的活動非常隱秘,始終沒有被同伴們發覺。回到山寨后,貞和偉幾乎每隔一天就有一次約會,時間都在深夜里,他們約會的暗號也很簡單,貞把一片綠葉夾在村長家門前的椿樹上,作為聯系的訊號;綠葉的片數是指時間,大小是指地點;葉片大,地點在祭龍樹下,葉片小,地點在寨子背后的水塘邊或者小松樹林里。因為山寨人都很忌諱祭龍樹,如果不是祭龍節,沒有人會輕易跑到祭龍樹下,特別是夜間。因此,貞和偉約會最多的地方就是在祭龍樹下。
據偉的說法,在祭龍樹下約會,是貞提出來的,從這一點來看,貞的膽子可不小。
就這樣,貞和偉的來往,把山寨人都給蒙住了。偉在山寨里居住了半年后回省城去了。臨走前那天晚上,偉發誓不出兩個月他就說服父母來接貞進城結婚,偉還說憑他們家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條件,這件事是辦得到的。
貞天真地相信了偉。貞不能不相信偉。
兩個月后偉沒有回來。三個月后偉仍然沒有回來,而且沒有一點音信。偉離開山寨后的第四個月,貞被思念折磨得度日如年。更使貞驚恐萬狀的是,身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那條紅綢絲布再也勒不住日愈突出的肚皮了。
于是,貞用那條原本用來勒緊肚皮的紅綢絲布,在祭龍樹上結束了自己19歲如花似玉的青春和生命。
后來,我收到了一封偉的來信,其中還有一封讓我轉交給貞的信。偉在給我的信中說,他回到省城后,把他和貞相戀的事告訴了父母雙親,希望能得到支持。但不知為什么,原本出生農家子女的父母卻堅決反對,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從父母的家庭中獨立出來,準備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現在已經大功告成,他將在一個月后啟程來山寨接貞回城結婚。
我打開給貞的信看了看,內容大致一樣,只是多了些如何思念無限的語言。
看完偉的兩封信,我的心是悲涼的,我知道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和貞臨別那一晚的肉體表白給貞播下了死亡的罪惡種子。
我把兩封信拿給貴看了。貴問我該怎么辦?我從我的愿望出發,出了個主意。我問貴:“貞封棺前,你把一對玉手鐲丟進了棺材內,是不是?”貴驚訝地點了點頭。我又問:“按照彝族人的規矩,貞算不算是你的女人?”貴又點了點頭。我明白地告訴他說:“那你寫封信給偉,告訴他貞現在已經和你結了婚,如今已身懷有孕,貞不可能再和他來往了,這也是貞的意思。”貴想了想,說:“這樣做,不是明明在騙人嗎?”我說:“這是迫不得已的事,是善良的欺騙。”貴終于同意了。
轉眼到了清明節。我和貴一起來到貞的墓前,燒香磕頭后,把偉的兩封信和那首詩也燒給了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