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夏,旱魃在高原上肆虐。
春分無雨,清明亦無雨。等到了谷雨,雨水仍然沒有如期而至。大多數日子,晴空萬里無云,孤獨而熾烈的太陽,無遮攔地曬烤著大地。偶爾有哪一天,陰云暫時擋住了日頭,但這些徒有虛名的云層,其實是干旱的幫兇,它們不但沒有帶來雨水,反倒像是在大地上空籠罩了一個大鍋蓋,讓萬物生靈好像關在蒸籠里面一樣悶熱難耐。
許多河流小溪斷流了。裸露的河床布滿砂礫,河底殘存的一點點水,奄奄一息地閃動著一絲絲眩目的白光,讓人感覺天干得連水都饑渴了。聽不到水的呼吸,只有干熱的風,像無形的火焰席卷而過,把植物的葉子炙烤得滋滋作響。岸邊石頭上菊花狀的苔蘚,灰灰白白地干卷起來,堅硬的石頭似乎被曬得快要炸裂了。燥熱的風掠過原野,撕裂了無數焦渴荒蕪的稻田,一道道裂縫像無法縫合的傷口。蝌蚪干癟的尸骸,保持著絕望掙扎的最后姿勢,散落在大地的傷口上,仿佛數不清的黑色淚珠凝滯在那里。在烈日的曝曬下,氤氳的地氣晃動著,從赤紅灼燙的土壤深處蒸騰而起,熏得那些到處奔波的找水人,想抽支煙解乏卻又不敢打火,生怕火柴一劃,就會把熾熱的空氣點燃。于是,只能在心里一百個愿意像狗兒一樣,能覓到一個安靜的蔭涼處爬下,伸長了舌頭喘粗氣。
一個平時生性懦弱,在村里甚至被自家族親看不起的漢子,牽著一匹因為勞累過度而瘦骨嶙峋的騾子馱水上山。他瘦削的臉龐,像喝了酒一樣黑里透紅。騾子身上一邊掛著兩只口小肚大的塑料桶,裝滿了從山谷里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收攏舀起的山澗水。隨著坡度的陡峭,人和騾子的步履,一樣的越來越艱難,鼻孔里噴出的熱氣,也一樣的越來越粗。桶里的水搖晃出來,淅淅瀝瀝地灑落在發燙的土地上,隨即消失在干得冒灰的塵土里,只留下一些若有若無的漬印。騾子身上濕漉漉的,不是水濺濕它的身子,而是它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著豆大的汗珠。后來,人和騾子終于步履蹣跚地爬上了山巔。就在解開繩子要卸馱子的時候,騾子的前腿一軟,一下子訇然倒下。裝水的塑料桶摔滾出去很遠,險些滾下山坡去。有兩只桶摔裂了,水迅速漏得干干凈凈,另外兩只桶里的水,也潑得所剩無幾。那個精疲力竭的漢子,癱軟下去,抱著正在掙扎著要站起來的騾子,放聲大哭。傷心的哭號,隨落山風飄出很遠很遠,甚至在群山間產生了悠遠的回響。在煙地里忙著澆水保苗的家人,連忙撂下手中的活計圍攏過來,安慰道:“別哭了,不就是摔爛了兩只桶嘛,等下回趕街重新買兩只就是了。”一臉哀傷的漢子,邊抹眼淚邊啞著嗓子說:“我哪里是心疼那兩只塑料桶,我是可惜那些潑掉了的水啊!”我站在一塊煙葉快要曬枯了的旱地里,聽一個因為心急上火,嘴角長了燎泡的村干部講述這個故事。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身上已經沒有汗可以流淌了,手里卻恬不知恥地拿著還剩一口水的礦泉水瓶。看著東一個西一個的農人,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在山上山下為抗旱保苗而埋頭忙碌,我鼻子有些酸酸的。面對嚴重干旱卻無能為力的我,被那個在村里人眼里活得窩窩囊囊的漢子,感動得不知所措。
雨水
干旱肆無忌憚地蔓延。缺少雨水,溪河斷流,人們這時終于發現,雨水才是江河溪流的源頭。無論多么深刻的思想,其實也難恩澤萬物,只有雨水,才能滲透在每一個生命之中。因此,我特別看重每一杯水的分量。當一杯清澈純凈的水,靜靜地擺在桌面上時,透明的質感總能深深打動我。
在干渴中盼望下雨,讓人等得心急如焚。我想起了在鄉下看到過的震撼人心的儀式。悶熱得要命的黃昏,穿著白衣黑褲的村婦們,拖兒帶女在田野上站成一排祈雨。她們嗚嗚地哭泣著仰天哼唱:“天大旱,火著啦,地下青苗曬干了。蒼天救萬民,清風細雨濟萬民……”未經訓練的不同嗓子呼喊出的聲音,令人難以相信地糾纏、起伏、綿延,像凄美的無伴奏合唱。在哀傷而虔誠的哭號聲中,這些焦渴的女人們擦燃火柴,讓怨恨和希望交織在一起的火焰,焚燒那些紙剪的圖騰。一陣陣輕煙升騰而起,嗡嗡亂飛的蚊蟲被熏得七零八落,但燃盡了蜷縮起來的灰黑紙灰卻沒有粉碎,隨著充滿艾蒿味道的晚風飄蕩,被好奇頑皮的孩兒們追逐著,用小手拍打成粉屑。暮色深了,女人們用原始的舞蹈,將祈雨儀式推向高潮。她們扭動、跳躍、旋轉的身影,影影綽綽地晃動在蒼茫的天地之間,恍惚得猶如輕而薄的紙人。
有一天,大雨毫無征兆地驟然降臨了。密密麻麻的雨點,落到地上一粒粒地爆炸,濺起的水汽像另外一種火焰。那種洶涌彌漫的奇異火焰,淡白而虛幻,與人們經驗中的燃燒相反,空氣的溫度不再上升,而是漸漸冷卻下來。那些在自家田地里勞動的村婦,像小孩子一般歡呼雀躍。她們任由大雨朝燥熱的身上澆淋,大顆大顆的雨滴穿透薄薄的衣服,毫不客氣地爬上她們發燙的皮膚。清涼與熾熱的碰撞、交融,激活了她們隱埋在內心深處的莫名欲望,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奇妙感覺,使她們疲憊僵硬的身體,猶如吮吸了雨水的葉片,顫栗著慢慢舒展,甚至讓她們忍不住輕輕地發出如歌如泣的呻吟。不一會兒,雨水就把她們的整個身子淋濕了,凹凸豐滿的身材顯現得一覽無遺。后來,她們站在田間地頭滴著水滴的樹下,用干慣農活的手指,捋一捋濕漉漉的頭發,溫熱的手掌內,即刻匯聚了許多清涼的破碎水珠。然后,又細心地拉扯緊貼在身體上的衣服,輕輕抖動著,這個部位的雨水才抖落,其他部位馬上被濕濕的衣服粘貼住。
這些被雨水徹底濕潤了的女人,有些落寞地去用心聆聽雨水的聲音。她們發覺,雨聲繁雜得就像她們的心事。在紛亂而嘈雜的雨聲中,很多烏云正在死去,而雨水卻活得自由快活。雨中伸展的碧綠枝葉,爬在地上沾滿泥水的藤蔓,泥土里蠕動的根系,奔跑著尋找避雨處的田鼠,傘狀瓜葉下躲雨的螞蚱,在慢慢漲水的池塘里歡唱的青蛙……所有有聲無聲的生命,都在雨水的沐浴和關懷里。曾經一片干裂的稻田,更是貪婪地汲著雨水。那些傷口一樣,在大地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咕咕咕地喘息著,在豐沛的雨水浸泡下,它們開始漸漸愈合。
雨水將這個世界淋濕。在大地變得泥濘之前,因為腳上穿著已經開裂的皮鞋,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其實回到寂靜的家里,又能夠做些什么呢?或許只能用溫開水沖泡一杯菊花茶,捧在手里看著鬼魂似的雨滴,輕輕飄打到窗子玻璃上,洇漫出抽象神秘的圖案。然后,任憑心里面那種說不清的東西,被濕潤的風雨聲浸透,極其瘋狂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