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小學的時候,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學生,甚至讓別人覺得討厭。但我的壞不是與生俱來的,至少在我上小學一年級之前,我還算得上是一個乖乖仔。
至今我還記得,一年級開學去報名的時候,那個中年的男老師讓我們排著隊登記,要詢問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做什么工作、家庭成分什么的。輪到我的時候,老師問我家是什么成分,我囁嚅著答不上來。雖然才8歲,但在那個年月,我們這么大的孩子對這個問題心里已經很清楚了。老師一問,我心里最敏感的神經就一陣陣驚悸。我的爺爺、外公都是地主,而且我的太爺爺、太外公還是更大的地主,是中過舉人的。我的爺爺是被農民兄弟斗死的。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爺爺站在高臺上坐“噴氣式飛機”的樣子,雖然那時我年紀很小,但爺爺那痛苦的表情卻已深深地刻在心上。盡管到我上學的時候,大人們已經不再玩那種無聊的游戲了,但一談到“成分”這個字眼,我的靈魂就由里向外的疼。就想到爺爺臨死時抓著父親的手說不管到什么時候都要讓我讀書,長大了做讀書人,父親跪在那兒流著淚拼命點頭的樣子;就想到爺爺摸著我的臉說孩子爺爺對不起你呀,讓你跟著受委屈呀,而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他渾濁的眼睛流出了青滴滴的眼淚的樣子,而爺爺是很少流淚的;就想到他咽氣了,卻仍舊睜著兩只凹陷的眼睛似乎要看穿蒼穹的樣子。
我的爺爺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讀過很多書。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他學會背《三字經》《百家姓》《論語》了。爺爺很寵我,我也非常喜歡爺爺。對于我來說,“成分”連著爺爺,也就連著我的心。
老師又不耐煩地問:“你們家究竟是什么成分?”
我“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轉身就往家跑。那個中年男教師沒幾步就追上我,把我夾在腋下拖回教室。我又踢又蹦,終究是拗不過他強有力的胳膊,我索性就躺在地上打著滾哭著嚷著要回家。隔壁幾個班的老師都過來看熱鬧,一個個不停地數落我難看的樣子和我的野蠻,和我一起報名的那些孩子則站在一邊笑嘻嘻地看我出洋相。從跨進學校大門的第一天起,我就十分憎恨學校,仇恨老師,討厭同學。
開學后,我就變著法地報復學校和人們對我的輕慢和侮辱。老師剛發的書,沒用三天,我就會把它撕得只剩下一半;我會趁別人不注意,在那個男教師的茶杯里放幾個粉筆頭;只要有同學從我旁邊走過,我會假裝隨意地把腿往外一伸,讓那個倒霉蛋摔個狗吃屎。老師多半不知道是誰放的粉筆頭,但那幫同學會在下課后跳著腳地罵我“臭地主”“臭富農”“壞分子”,而這又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于是就打架,往往是我一個人被他們一伙人揍得鼻青臉腫,有時是鼻子流血或者是牙齒出血,他們中也有一兩個被我打得掛花。最為可惡的是他們總是惡人先告狀,說我找碴打架。那個整天端著滿是茶垢茶杯的男教師就不分青紅皂白給我一頓臭罵,如果我強嘴,還會有一連串的“板栗子”。如果他再到我家去告狀,那我就更慘了,父親會把我往死里打,一邊打還一邊罵:你讓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爺爺。一提到爺爺,我心靈的痛遠甚于肉體的痛,任憑父親怎么打,我的靈魂就已經游離于軀體之外了。見我怎么打都沒有悔過自新的樣子,父親越發地相信“三代英雄,一代狗熊”的輪回理論了。他就逢人便說:不是念書的料,丟祖宗八代的臉。而我就更加地壞,只要老師來告狀,我就趁他們在屋里說話的機會,把老師自行車的前后輪胎的氣全放了,或者在坐墊里塞幾根母親縫被子的針。
在我上四年級的時候,終于換了個老師,是個女的,叫穆傳萍。她長得很漂亮,很和藹,課也上得不錯,尤其是對學生很好,像個母親。但我不指望她對我能怎么樣,我已經到了一見學校就頭皮發麻的地步,如果不是怕父親的桑木棍,我早就不跨進學校半步了。
那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樣磨蹭到天黑才到家,老遠就看見穆老師那輛漂亮的新自行車放在我家門口。得,又是告狀的,天下烏鴉一般黑呀。我躡手躡腳地潛到窗臺下面偷聽。
“請你們相信我,這個孩子真的很聰明。”
“穆老師,你就別再替他說好話了,自己家的貨,我們知道是個什么東西。”
“我說的是真話,他看的書比別的孩子多很多,知識面很寬,理解力很強,你們看走眼了。”
“我們看走眼?他就從來沒有爭過氣。”
“我相信他,作為他的語文老師,我很佩服他的語言功底。”
老師佩服我?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可能我們的教育方法有問題,我們總是帶著成見看待他,我們的一些語言和行為也傷害了這個孩子。我希望你們做家長的多配合我,按照我剛才說的去做。”
看來他們已經談了好長時間,不過,這幾句話我聽了蠻舒服的。
“孩子連個像樣的書包都沒有,整天用個破布包包著幾本書拎來拎去的,你們做家長的有很大的責任。”
我本來有一只很不錯的書包,有一次,我和別人打架,人家家長找上門,父親氣得把我的書包撕得粉碎,塞到灶膛里燒了。父親認為我有沒有書包已經不重要了,就再也沒幫我買過。
“我這里有個黃書包,給孩子用吧。”
第二天,母親給我換了干凈的衣服,把我的書裝在那個黃書包里。凡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對這種黃帆布書包是再熟悉不過了。這種包很簡單,最顯眼的就是在翻蓋的正中繡著一顆紅五角星。小時候,我們都稱它“黃背包”“解放軍包”。一路上,我停下來端詳了好幾次,特別是那顆紅紅的五角星,繡得那么精致,那么美麗,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到了教室,穆老師站在門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幫我整了整衣領,把我斜背著的書包理了理,說:“長得多帥氣的一個孩子呀。”這是我上學以后聽到的第一句表揚的話,所以我至今都記得。而且盡管我的長相很一般,到現在我總是頑強地相信自己長得很帥氣。
那節語文課,她讓我站起來讀新課文。我記得那天學的是孟浩然的《春曉》,可我的書這一頁早被我撕了。我的同桌幸災樂禍地報告老師說我的書被我撕了,我讀不出來的。我鄙夷地看著這個經常和我打架的同桌,其實,語文書上的課文我大多數都已經會背了,不像他,一篇課文吭哧吭哧地背半天還是結結巴巴的。全班學生都在笑我,我準備像以前那樣一聲不響地坐下來,我不想背書給大家聽。可迎著穆老師那帶著笑意的眼神,我又不能坐下去,那種眼神讓我覺得很異樣,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強大的力量在激蕩著我,那眼神就像黃書包翻蓋上的紅五角星,一顆連著一顆地撞擊著我的靈魂。我史無前例地背誦了這首詩。教室里靜得怕人,同桌的嘲笑還僵硬地掛在臉上沒來得及褪去。因為這首詩我們還沒有學,而那時,我們這些農村孩子是沒有預習的習慣的,大家玩還玩不過來呢!
我記不清那天穆老師都說了些什么,但我有種要飛起來的感覺,而這種感覺以前從來不曾有過。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爺爺:穆老師說我不是狗熊,穆老師說我不是狗熊。
現在我也做老師了,我也經常像我的穆老師一樣告訴我的學生:你不是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