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脾氣不好,碰上我媽也夠犟,所以在我的記憶中,他們總是不斷地打架。
聽我媽說,有一次我爸打她打得狠了,我在一邊哭著哭著忽然跑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唬得我爸也不敢動了,那一年我還不到三歲,、
我爸在家就是那個樣子,總是一個人喝了悶酒然后揪起誰都又打又罵,,有一次不知他罵了什么惡毒的話,氣得我姐裹起行李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沒隔幾天,我媽也走了。
我媽走后的那天晚上,我看到我爸喝得像一攤爛泥似的幾乎把三瓶白酒都化作淚水流了出來、我不同情他,因為他自作自受。
有一次,我對著我們?nèi)业恼掌l(fā)愣的時候恰好被我爸看到。他發(fā)瘋似的一把搶過照片狠狠地摔在地上,狠狠地在上面踩了幾腳好像還不過癮,又抓起照片狠狠地撕個粉碎。然后他忽然頓住了,怔怔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半晌又慢慢地蹲下身去,伸出手微微顫抖地將那滿地碎屑一片片撿了起來,仿佛還想把它們拼在一起。
我靜靜地看著他,隱隱覺得他挺可憐的。當(dāng)時我想對他說,有些東西如果真的失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可最后還是忍住了。
那時候我正上高三。
在最難熬的那些日子里,我很慶幸能有三個好兄弟一直陪著,我們一起瘋一起鬧,雖然墮落,卻很開心。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感到自己還活著。
高考過后,我們都落榜了。由于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們都出奇地平靜,就像往常一樣聚在一起喝酒隨便說說各自的打算。
老二說準(zhǔn)備去當(dāng)兵,老三還想在家里混兩年,小四要回校復(fù)讀,惟獨我還沒有考慮將來。
看著仿佛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兄弟們,我忽然感覺,人生本就有許多的不如意,經(jīng)歷過各種不同的挫折后,我們就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老二說,時間就像棉花糖,看起來似乎很多,其實分量卻很少,而且轉(zhuǎn)眼就會化去,我們得珍惜。
我們聽了,都靜靜地點頭。
那天回到家的時候,我爸又在喝酒,玩命似的把白酒當(dāng)開水喝。我什么也沒說,一頭鉆進(jìn)自己房里隨意翻騰一些過去的東西,不經(jīng)意找到了一張小學(xué)時的榮譽(yù)證書:中南六省區(qū)數(shù)學(xué)競賽一等獎。看著它,我不由想起小時候?qū)W校披紅栽花地將我連同它還有縣級特優(yōu)生的獎狀一起送到我媽懷里的情景,心里忽然一陣刺痛,那時候做夢也沒想到長大了竟會是這個樣子。
如果能永遠(yuǎn)不長大多好……
正當(dāng)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爸忽然推門進(jìn)來,還拎著半瓶酒,醉醺醺地跟我商量讓我復(fù)讀。我死活不肯。最后他氣急了,舉起手里的酒瓶砸在我的頭上。
我當(dāng)時就怔住了,我不是沒有挨過這種打,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這種方式可以是父親用來打兒子的。他還在那兒不住地罵著,讓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輩子都不要回來。
我瞪了他半天,把心一橫咬著牙沖了出去。
那晚我打電話告訴我姐我想出去,讓她幫我找個地方隨便做什么都成,打死我都不愿意在家了。
剛開始我姐還不同意,后來我對她說你要是不幫我,我就跟我一個兄弟去新疆。她也就答應(yīng)了。
第二天我便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車:
旅途中,火車上放起了郭富城那首歌:憧憬,在剎那之間消失了,再也等不到多一刻,怎么將生傘寫下休止符,不許我再嘗試情調(diào),如今才明了生命的重要,再也看不到你的笑,人生剛開始就失去將來,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原諒我不說聲再會而別去……
以前和小四一起聽這首歌時,只是覺得傷感得挺有味道,而這一次,不知怎的競聽得我淚流滿面。
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坐在我對面的一位阿姨正用一種充滿慈愛的目光看著我。見我注意到她,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唐突,終于什么也沒有說。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被關(guān)心的溫暖。
也許得到的關(guān)心越少就越能感受到這種溫情,就像一條活在岸上的魚更容易感受到水的滋潤一樣。
后來那位阿姨帶的小姐弟倆因為一件小玩具吵起架來,我想到了小時候的我和我姐。
那時候我們也總是為一些現(xiàn)在想來一文不值的東西吵架甚至翻臉,不過用不了多久我們就紅了小臉相互低頭和好如初。
那時候家里種著好多果樹,柿子、葡萄、石榴長得郁郁蔥蔥總是招來許多小鳥在上面嘰嘰喳喳地叫,我和我姐就在下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著“我們的明天更美好”,我們的小狗虎子專心而悠閑地啃著骨頭。可后來小鳥不常有了,我和我姐也長大不再唱兒歌了,每每有小鳥飛過的時候,虎子都會放下嘴里的骨頭仰著頭愣上半天,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想,只有失去了才會覺得珍貴,并不僅僅是人才會這樣。
到了深圳,經(jīng)我姐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就在我姐的服裝店附近一家賓館里做保安。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
老二來電話說小四又落榜了還要復(fù)讀。我聽了心里挺難受的,說讓他好好學(xué)。
掛了電話我想,憑小四的腦瓜學(xué)兩年怎么說也能混個重點上,可偏偏不是教材變了就是高考模式改了,老天怎么這么愛捉弄人呢!
這天我接到大姑一個電話。
大姑說,那天你家那條狗死了,也不知道你爸怎么想的,就跑到老家你爺墳前哭了一場,回來的時候又喝醉了,不知怎地就摔進(jìn)了路溝,摔得渾身是傷還淌了好多血,幸虧一個老鄉(xiāng)……現(xiàn)在傷是好了,可整個人就跟傻了似的,誰都不認(rèn)識了,也不能說話,醫(yī)生說是腦梗塞,也就是腦血栓,唉!你也知道你爸身子一向不好,又喝那么多酒……
掛了電話,我歪在床上半天,一動不動。
回想起虎子專心致志地啃骨頭的樣子,仰著頭看小鳥的樣子,又想到它在那個家里活了多年就這樣死掉了,心里真是難受得要命。
十多年來一直陪在我爸身邊的也就只有虎子了,可它現(xiàn)在死了。我忽然間感受到了我爸的心情,就像是他心里的苦水一下子涌遍了我的全身。女兒背叛了他,老婆背叛了他,兒子背叛了他,到頭來惟一不會背叛他的狗也死了,除了撲到自己父親墳前痛哭一場,他還能做些什么呢?
從記憶中醒來時,床單已被我的淚水打濕一片。那一刻,我決定回家。
辭了工作找到我姐,對她說,我準(zhǔn)備回家,陪咱爸一輩子。
在回家的路上,我腦海里一直飄忽著十多年前那個小院兒的影子。
回到家時正值深秋。果樹金黃的枯葉落了一地,沒有郁郁蔥蔥的樹影,沒有嬉戲的鳥群,沒有兒時姐弟的歌聲,也沒有專心啃著骨頭的虎子。我爸穿著一身多年前的中山裝,蜷縮在堂屋門前的走廊里看著滿地的黃葉靜靜地發(fā)呆,臉上有微微花白的足有寸長的胡茬,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
聽到我推門走進(jìn)的聲音,他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呆滯地看了我許久,眼中忽然涌出兩行熱淚。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撲到我爸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了。
記得老二還曾說過,魚兒活在水中,久而久之就忘記了水的存在,我們也常是這樣,可被我們疏忽的東西,往往是別人渴望而無法得到的。
我是一只活在岸上的魚,講述這些故事就是為了把一個真實的我,送給每一位活在水里的魚,愿你們能用心地去感受水的存在,并好好地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