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主編的《百年中國文學大系》中有一本尹昌龍著的《1985:延伸與轉折》。尹著視1985年為中國當代文學的轉折點。潘軍在他的第一部隨筆集《水磐》中,也視1986年前后為中國當代文學走向自覺的開始。可見,“‘文革’之后的文學史上,1985年是很重要的一年。”“1985年文化尋根意識的崛起卻在政治和文化的多重關系下直接帶動了文學上的實驗,喚起作家、藝術家是對本體的自覺關注。”原因是復雜而深刻的。
“尋根文學”的同期及其稍后的80年代中期,馬原、莫言、殘雪等人的崛起,再一次構成小說史上的重大事件,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把它當作先鋒小說的開端。這一開端在敘事革命、語言實踐、生存狀態等三個層面上同時進行。稍晚于他們的也被稱為先鋒小說作家的有格非、孫甘露、余華等人,他們代表了先鋒小說在以上三個方面的探索和發展。潘軍在《水磐》中說,“先鋒精神是一種文學精神”,它更加強調了敘事的重要性,進而又將敘事因素提高到藝術本體的空前地位。
這種“轉折”的原因有社會思潮、中西文化交流和文學自身等方面的因素。其中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影響卻是不能低估的,起著直接的規約性作用。而且這一文學運動的參與者們絲毫不掩飾他們對卡夫卡、博爾赫斯等文學大師的自覺或不自覺的師承。可以說,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作家有意識并較為成功地進行了對西方現代主義的移植與嫁接,包括從藝術方法到文學觀念等各個方面。不過,以下的事實又引起了我們的思考:進入90年代初期,當初“一往無前”的先鋒作家們紛紛降低甚至放棄了藝術探索的姿態,而采取了一種更易為一般讀者接受的敘述風格,有的甚至和商業文化結合,這標志著80年代中期以來的先鋒文學思潮的終結。
1978年以后的中國當代文學是異常豐富多彩的:傷痕、反思、改革、尋根、先鋒、新寫實等等文學樣式交相輝映、更迭不斷。但我們要看到,每一種文學思潮,“其興也勃,其亡也勃”,可謂“各領風騷三五年”。文學的不斷變更是令人耳目一新和快慰的,但如此的急遽與熱鬧恐怕是不太正常、不太健康的, 它一方面不利于對社會心理作深入而全面的透視,另一方面也在客觀上阻礙和限制了文學對自身存在價值的反思與進一步的開掘。恍如曇花一現又如浮光掠影,或許是文學高揚的契機,但也難以把握,存在的危險是不言而喻的。
換個視角,或許我們能看清楚自己。在德語中,“文學”是“使看見”的意思。奧地利小說家海爾曼·布洛赫非常固執地認為,“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這是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米蘭·昆德拉認為:“沒有發現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的唯一道德。”是的,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那里,認識被視為小說/文學的最大的功能或價值。認識要求“真”。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的先鋒文學及其在后來的發展比如新寫實小說,在表現生存的真實性甚至原生態上達到了殘酷的程度,令人驚異可怖。
然而,小說在西方的命運怎樣呢?
理性主義破產之后,緊接著是非理性主義的崛起,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曾經達到了某種互補,但是,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從而為理性主義敲響喪鐘之后,米蘭·昆德拉告訴我們,“小說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邏輯,一個接一個地發現了存在的不同方面……”“在現代,笛卡爾理性一個接一個地侵蝕了從中世紀遺留下來的所有價值。但是,當理性主義獲得全盛時,奪取世界舞臺的卻是純粹的非理性(力量只想要自己的偶意愿),因為不再有任何可被共同接受的價值體系可以成為它的障礙。”最后,似乎小說已經完成了它的職能,“我回過頭注視它,在我看來,它短暫并已結束,令人驚異。”小說到了它的“末日”,已經“死了”。至于它會不會“消失”則是另外一回事。或許,它只存在于自己的“歷史”與世界之外。
在做了上述的梳理之后,問題就“看清”了:以先鋒文學、尋根文學為代表的當代文學,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顯示出并實現了巨大的認識功能,即使如此,面對它的“短命”,對于它整個的存在與價值、命運,我們怎么看呢?
或許,這是一個自覺的困惑,這是一棵不應該生長在中國大地上的樹。
應該承認,我們相對于世界的進程是落后的,在物質文明方面,西方在發現現代化的弊端并極力倡導反對現代、回歸自然的時候,我們卻在全力以赴地實現現代化。現代主義像曾經有過的各種運動一樣,不過是人類可能的一種探索和實踐而已,而未見得就是全體人類的共同和唯一的實踐。現代主義開始就是反現代化、反對它對人的異化的。它在西方的境遇如此,在中國卻相反。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
人們對它提出了質疑。
中文系的大學生不愿意讀或讀不懂所謂的現代和所謂的先鋒、實驗或尋根。
一位臺灣作家為大陸的文學失卻了自己的傳統而一味地現代化而惋惜,并就此認為中國大陸的文學成就不如臺灣。
曹文軒認為“當代小說毫不客氣地將美拋棄了,他們一味地追求文學的認識價值,而放逐了文學的審美價值。”而且為了追求認識價值,就要求“真”,就要求用“丑”來表現“真”;在他們眼里,生活成了黑暗、殘酷與憤激的代名詞,成了恐怖與詭譎的化身,“廁所”則成了他們鐘愛的意象,生活的一切真誠與光明、溫柔與美好都被淘汰出局,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去魅”的世界。這也是人們對當代文學失望的原因所在。
李澤厚提出:“告別現代,回歸古典。”當然,從古典的靜穆、寧謐,人與自然的和諧,走向現代的騷動、喧嘩,更強調人,是一次覺醒;而再從騷動走向沉靜后,絕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從源頭起步開拓一個美好的前景。事物發展總有不可逾越的過程,文學亦是如此。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確比西方慢一拍,我們的努力不是逾越一個階段趕上,而是加快步伐、汲取教訓,從而將劣勢轉化為優勢。
“人心總是傾向于古典的。”所以,“從前的小說家,是用審美的眼光來注視一切的。中國古典美學有相當多的美妙的東西,是東方美學的高峰。與這一高峰相聯系的是風雅。但這個高峰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地雞毛”,是“廁所”,是《風景》中的卑鄙,是《活著》中的苦難……因為在現代主義者看來,“真”若要得以體現,就必須借助于“丑”。
應該承認,這種注重功利性的認識功能的現代主義文學觀念,有一定的歷史作用,也形成了自己的美學品格,但它致命的缺陷也就在這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片面的殘酷的深刻的黑暗的交雜在一起,閱讀的快感與美感也煙消云散。古人所說的怡養性情也就沒有了。
曹文軒說:“別忘了另外一個事實:一切深刻的思想都會變為常識,而只有美會超越時空,青春常在。”
“當這個世界日甚一日地跌入所謂‘現代’的時候,它會反而更加看重與迷戀能給這個世界帶來情感的慰藉,能在喧嘩與騷動中創造一番寧靜的‘古典’。人心總是傾向于古典的。”
這是所謂的現代主義小說難以達到的審美的境界,“返魅”的境界,也是宗白華所說的六種境界中最高的境界。中國文化本就是一種審美的文化。身為教授兼作家的曹文軒說了,也這樣做了,“我沒有理由容忍這種孔雀的繼續存在。并且我的創作似乎從一開始就正好是創作中國文學需要的那樣一種東西,那樣一種文學的。”于是有了《草房子》、《紅瓦》。現在看,這種審美與風雅的文學是孤立的,雖然它在20世紀初是那樣的顯盛,在中國古代尤甚,然而它是“中國文學需要的”。時間的流水會流到它該到的地方,從他的源頭起。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中分別對真、善、美進行了批判,而后者則是他試圖通過情感對理性與意志進行綜合統一所作的努力,審美是溝通理性與意志的中介。同樣,在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之后,世界將走向審美的緯度;在現代之后,人們將回歸古典,回歸美的田地。席勒的宣言從遠處傳來:
“讓美走在自由之先。”
我們應該發問,自覺轉折之后,究竟怎樣?
(王志軍王建友,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