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版本的高中教材都選用了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長沙》。這首詞后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表現(xiàn)了主席和他的戰(zhàn)友們以天下為己任、蔑視反動派、改造舊世界的革命戰(zhàn)斗精神。革命青年視 “當(dāng)年萬戶侯”如“糞土”,這是蔑視敵人的革命氣概。“糞土”二字不但用得恰當(dāng),而且用得簡練。《全日制普通高級中學(xué)教科書(必修)語文第一冊》(人教版)把 “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 注釋為:把當(dāng)時的軍閥官僚看得同糞土一樣。糞土,作動詞用,視……如糞土。最近即將發(fā)行的新版的《普通高中課程標(biāo)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一)》(人教版)對此句的解釋和上面的解釋一樣。筆者認為這樣注釋甚是不當(dāng)。首先,“糞土”的解釋只是說出了“糞土”一詞的用法,沒解釋出糞土的意思。況且如果把“糞土”解釋為“視……如糞土”也犯了釋義的一大忌諱,即釋詞中有被釋詞出現(xiàn)。其次,“糞土”名詞用作動詞也值得商榷。《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糞土”的解釋只有“糞便和泥土,比喻不值錢的東西。”這種解釋不大合適,而編者又失于細查,故諸多版本的解釋都相當(dāng)含糊。
一、“糞土”釋義考證
在古代漢語中,“糞”字并不指糞便,而是“掃除”的意思。甲骨文的“糞”字,像人一手持掃帚,一手持簸箕,正在掃除塵土之形。故它的本義應(yīng)是掃除之義。《荀子·疆國》:“堂上不糞,則郊草不蕓。”《說文》:“糞,棄除也。”也就是“除穢”的意思。古書中“糞除”常常連用。《左傳·昭公三十一年》:“將使歸糞除宗祧以事君。”“糞除宗祧”就是把宗廟掃除干凈;“糞”字在古代另一個常用意義是給禾苗鋤草、培土和加肥料。《禮記·月令》:“可以糞田疇。”孔穎達疏:“糞,壅苗之根也。”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糞”字下說:“凡糞田,多用所除之穢為之,故曰糞。”這種解釋是正確的。《荀子·富國》中“多糞肥田”是指多除草、多培土能使田肥沃,如果用現(xiàn)代的意義理解為“多糞便”就錯了;古代“糞”也可以用作名詞,指被除的穢土(垃圾)。先秦常常“糞土”連用。《論語·公冶長》:“糞土之墻不可朽也。”這里的“糞土”就是腐土、穢土的意思,就是能“糞”(掃除)下來腐土、穢土的墻,是不能夠粉刷的。《國策·秦策五》:“今子無母于中,外托于不可知之國,一日倍約,身為糞土。”《左傳·襄公十四年》:“衛(wèi)侯在郲,臧紇如齊,唁衛(wèi)侯。與之言,虐。退而告其人曰:‘衛(wèi)侯其不得入矣!其言糞土也,亡而不變,何以復(fù)國?”這兩個“糞土”都比喻惡劣下賤的、令人厭惡的事物。唐羅隱《甲乙集》六《秦中富人》詩:“糞土金玉珍,猶嫌未奢侈。”。這里的“糞土”又引申為“鄙視”的意思。《晉書·禮志下》答皇帝納采璽書文:“皇帝嘉命,訪婚陋族,備數(shù)采擇……前太尉參軍、都鄉(xiāng)侯糞土臣何琦稽首頓首,再拜承詔。”這里的“糞土”是臣下自謙之詞,就等于說“賤臣”。以上諸例中的“糞土”都不作“糞便和泥土”講,像這樣的例子古書中還有很多。后來“糞”指糞便,顯然是由穢土的意思引申來的,這意義在漢以后才出現(xiàn)。如《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今者臣竊嘗大王之糞。”這種用法在古書中并不多見。那么先秦表“大便”義的是哪個字呢?那就是“屎”字。甲骨文中的“屎”字,像一個蹲著的側(cè)面人形,人形臀部下的幾個小點代表排泄之物,故“屎”的本義指大便。
“糞”由于古今理性意義的轉(zhuǎn)移,使其從掃除穢物這個語義場轉(zhuǎn)移到了糞便這個語義場,但是“糞土”一詞的理性意義決沒有從“腐土,穢土、鄙視、比喻惡劣下賤的、令人厭惡的事物”這個語義場轉(zhuǎn)移到“糞便和泥土”這個語義場,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我們無法舉出一個實例可以把“糞土”當(dāng)“糞便和泥土”講,現(xiàn)代漢語中的“糞土”一般都是用“糞土”的比喻義。即:比喻惡劣下賤的、令人厭惡的事物。至于《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新法編排漢語詞典》為什么把“糞土”解釋為“糞便和泥土”,就不知是失察還是望文生義的原因了!如果“糞土”可以解釋為“糞便和泥土”,那么為什么不把“領(lǐng)袖”解釋為“領(lǐng)口”和“袖口”呢?
二、雅、俚之間釋“糞土”
“糞土”不能釋為“糞便和泥土”,我們還可以從詞的語體上得以印證。眾所周知,詞有雅、俚之分。“俚”指的是詞的口語化。藝術(shù)地運用口語,乃至俚俗語言,可以寫出流芳百世的好詞,如南唐后主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等。毛主席詞的用語,也巧妙地引進現(xiàn)代語和群眾口頭語。“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漁家傲》)用紅軍戰(zhàn)士的口頭語白描出第一次“反圍剿”勝利的喜悅。但同時我們必須明白,詞的“俚俗”一定不要影響到詞的意象美或意境美。因此詞的語體運用是否恰當(dāng),就要看此語體是不是服從、服務(wù)于作品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的完美統(tǒng)一了,這是評判用語好壞的標(biāo)準。
筆者所看到的詞,只有毛主席發(fā)表的37首詩詞中,有3首提到了俗物。即:《七律·送瘟神》中“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的“遺矢”。《念奴嬌·鳥兒問答》中“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的“放屁”。《沁園春·長沙》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的“糞土”。
遺矢即遺屎。“矢”和“屎”是通假字,同時“遺矢”是一處用典,引用的是《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的典故,他用廉頗三遺矢的典故來寫吸血蟲病引起的腹瀉,形象地描述了舊社會瘟神肆虐的情景,這是十分恰當(dāng)?shù)模]有影響詩的整體意境。“屎”用“矢”通假,恐怕也有避開俗物的意思。
《念奴嬌·鳥兒問答》中的“不須放屁”一句,歷來眾說紛紜;一些人認為好,另一些人又認為不好。筆者認為,這首詞全篇都用口語寫,所以整首詞的語氣是統(tǒng)一的,意境也是統(tǒng)一的,這四個字,還準確的表達了主席的憤怒與輕蔑之情!所以這首詞可以算是成功的“俚詞”。
至于主席的《沁園春·長沙》,歷來被公認為典雅之詞,整首詞用語典雅、形象鮮明、意境深邃。上闋描繪了一幅多姿多彩、生機勃勃的湘江寒秋圖。下闋回憶往昔崢嶸歲月,表現(xiàn)了詩人和戰(zhàn)友們?yōu)榱烁脑炫f中國英勇無畏的革命精神和壯志豪情。如此美好的意象和意境,突然來了一個“糞便和泥土”,這不僅和整首詞表達的意象美、意境美不統(tǒng)一,也和糞土的本義有出入。相信主席的意思決不會讓我們把“糞土”理解為“糞便和泥土”。
三、名詞無須作動詞
所謂詞類的活用是指某些詞在一定語言環(huán)境中臨時改變它的語法功能,充當(dāng)別的詞類。而“糞土”一詞在《辭源》(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中的第三個義項是:引申為鄙視;并舉了唐羅隱《甲乙集》六《秦中富人》詩:“糞土金玉珍,猶嫌未奢侈。”為例,由此可見“糞土”的動詞意義,是其固有的、常用的意義根本就不是名詞臨時活用為動詞,將其列入詞類活用的范圍,是對詞類活用的濫用。那么為什么諸多教材都把“糞土”看為名詞用作動詞呢?主要因為許多人對“糞土”一詞的本義和引申義理解不正確,把詞的正常用法看作活用。“糞土”一詞的引申義是由它的本義間接派生出來的,引申義在詞義系統(tǒng)中是作為一個義項而存在的,一般都是常用義,它與詞性偶然變化而產(chǎn)生的臨時意義是不同的。其次是許多人混淆了詞的兼類和詞的活用的界限。兼類詞是指分屬兩種以上詞類而意義相關(guān)的詞。既然是一詞多類,則其所屬每一詞類的功能均為正常用法。活用則指的是某詞不屬于某一詞類,僅僅是在特定語言環(huán)境中臨時具有了這類詞的功能。這是兼類詞與活用的區(qū)別所在。但是,由于古今詞義的變化,使一些詞所屬的詞類也發(fā)生了變化,有的詞古代是兼類詞,現(xiàn)代漢語則專屬某詞類。人們不去分析這些變化,不注意兼類與活用的區(qū)別,就會把古代的一些兼類詞看作單類詞,從而誤作活用。“糞土”一詞就是很好的一例。現(xiàn)在人們把“糞土”解釋為“糞便和泥土”,那它就專屬名詞類了。殊不知“糞土”還有“鄙視”之義呀!并且這個“鄙視”之義還是古代的常用義之一,不是臨時活用。結(jié)果是許多人誤把常見現(xiàn)象當(dāng)成了臨時現(xiàn)象,把其誤作為詞類活用。
從整個古今詞義的發(fā)展過程看,某些詞由活用逐漸變成常見現(xiàn)象,其萌芽時期的臨時意義就會演變?yōu)榇_定的常用意義。這樣,活用就成了詞義引申以及兼類詞形成的途徑之一。“糞土”由“被除的穢土、腐土(垃圾)”演變?yōu)椤氨扔鲪毫酉沦v的、令人厭惡的事物”,從而又從“比喻惡劣下賤的、令人厭惡的事物”演變?yōu)橐炅x“鄙視”而成為動詞。這是由于詞的臨時功能逐漸成為常用功能,致使詞義有所變化的現(xiàn)象。由活用而產(chǎn)生詞義引申或產(chǎn)生兼類詞,這是詞義變化的途徑,而“詞義變化的途徑與變化了的詞義是兩回事,不能混同在一起”。如“糞土金玉珍,猶嫌未奢侈”中的“糞土”,既然已通過了詞義變化的途徑,由名詞“被除的穢土、腐土(垃圾)”演變?yōu)椤氨梢暋绷x,它已經(jīng)演變成動詞了,就不能再說成名詞用作動詞了。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中的“糞土”完全可以解釋為動詞“鄙視”,這樣處理,當(dāng)然就不會再有名詞活用為動詞的問題了。其次,筆者建議把《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釋“糞土”義項中的“糞便和泥土”之義去掉,只留下一個比喻義,或者把“糞土”的本義和引申義都加上,因為現(xiàn)代漢語詞匯中的“糞土”幾乎沒有作“糞便和泥土”講的,用的最多的是它的比喻義。既然這個義項不存在,為什么還要用呢,這樣只能給人一種望文生義的感覺。我想這也是諸多教材不做過多解釋的原因。
(康伯春,河南安陽幼兒師范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