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小說《祝福》,不僅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強烈的戰斗性,而且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作者以獨巨匠心的藝術手法,塑造了祥林嫂這一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揭示了令人深省的社會問題。小說介紹祥林嫂的遭遇時,提到祥林嫂兩次到魯鎮做女工,在講述人們對她的稱呼時,文中先后出現過三個結構相似的句子:
①大家都叫她祥林嫂。
②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③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
三個句子都是普通陳述句,句子的表層語義沒有什么變化。①②句主語相同,主要指稱魯家上下人等,第②句僅增加了一個副詞狀語“仍然”;②③句比較,只是主語變了,多了一個連系副詞“也”。表層語義似乎僅僅交待了人們對祥林嫂的稱呼未曾發生變化,但只要回到情節的發展中,回到具體的語境中,細一咀嚼,便能體味出三個句子不同的意蘊。
祥林嫂是死了男人的寡婦。初到魯鎮,魯四“討厭她是一個寡婦”,只是因為“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象一個安份耐勞的人”;四嬸看中了她的能做,看中了她的馴順,勉強將她留下了。于是“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從其夫名而呼之。封建時代,“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儀禮.喪服傳》),婦女只能依附于男人生存,是不能自由主宰自己的命運的,出嫁之后,甚至姓氏也得“從夫”。祥林嫂夫家是衛家山人,“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大概”,不確切之意。丈夫姓氏尚不甚了了,更不必說祥林嫂本人了。小說未言及祥林嫂的姓字,這不是作家的疏忽,正是為了表現婦女低下的地位。這句話作為過渡句,通過一個稱呼語交待人物的身份及其深藏的文化歷史內涵,也表明她終竟被魯鎮社會暫時接受和承認了,開始了她在魯鎮新的生活。故事由此逐漸把情節展開。
決定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并非因為她是寡婦,而是因為她的被迫再嫁。在“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觀念占統治地位的明清兩代,婦德的核心是必須遵守“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倫理信條的,寡婦倘若再嫁便是“敗壞風俗”、“父母、國人皆踐之”(《孟子.滕文公上》)。祥林嫂再嫁是不情愿的,然而,“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一注錢來做聘禮?”社會的貧困逼得窮苦的農家不顧社會普遍的倫理觀念,強逼她再嫁。祥林嫂似乎努力想保持自己的名節,她“真出格”,“鬧得厲害”,“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看來她是深受“講理學”的魯四的影響,深受封建禮教觀念的毒害,是恪守婦道的。然而,她終于還是再嫁了,夫死子亡,不得不再到魯鎮做女工。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稱呼依舊。“仍然”,副詞,表示情況繼續不變或恢復原狀。但祥林嫂的生活和命運已經改變了,故事情節已經發展了,再嫁的一段遭遇絕不是虛無的夢幻。她自身的改變姑且不論,“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四嬸的不滿也許只是因為她“沒有先前一樣靈活”,做活已不如從前。魯四則“暗暗告誡四嬸,祭祀時候用不著她沾手”,“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于是,往常最忙的祭祀時節,現在卻輪到祥林嫂清閑了。祭神祀祖的典禮禮節原本有極嚴格的講究,范成大《祭灶詞》云:“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可見祭拜的典禮凡女人都是不能參加的,所以《祝福》寫道:“拜的卻只限于男人”。現在,祥林嫂連“一切飯菜”都不能做了,“敗壞風俗”,“不干不凈”,就因為她是寡婦而再嫁。然而,“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這一淡淡的似乎不經意的過渡語,在具體語境中卻隱含著深刻的內容,反映出魯四一家對祥林嫂的第二次婚姻冷酷而堅決地不予承認的態度。“仍然叫她祥林嫂”,而不是“賀六嫂”,絕不是習慣使然,而是反映了封建禮教觀念對寡婦再嫁的完全否定。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整個魯鎮社會在倫理觀念上與魯四仿佛是形成了共識的,音調的變化,笑容的冷冷,反映出人物關系的變化,充分表現出社會環境與祥林嫂的嚴重對立。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最終被人們徹底地拋棄了。故事循著三個句子描畫出的坐標曲線逐漸發展到高潮。
這三個句子正如祥林嫂命運軌跡上的三個點,深刻地呈現出人物的遭遇變化,是人物與社會矛盾撞擊出的三朵火花,像三個聚光點照亮了人物一生的悲劇。這三個句子是對情節的三次概括,其隱蔽在稱呼語后的豐富的社會文化意義,表現出主體批判的鋒芒所向正是要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向人們暗示徹底反封建的必要性。在這里,作品通過“以言述事”實現了主體的“言之所為”,完成了主體的語言行為,而作品的文本意義也漸漸被顯現出來被我們所解讀。
(陳維裕 劉曉丹,江西井岡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