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太陽照進走廊上了。秋天的陽光,暖暖的,亮亮的,帶著懶洋洋的神氣充塞在空氣里。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阿諾。阿諾以前對我說,記得打開你右心房的窗戶,等太陽出來的時候,讓陽光照進來,要做一個明媚的孩子。嗯,明媚的孩子。
阿諾和我一起長大,她有一臉燦爛的笑容卻是世界上最灰色的孩子。她喜歡在人多的地方大聲地講很多話,對著我的時候,卻沉默得可怕。我最喜歡牽著阿諾的手,站在學校圖書館的頂層曬秋天的太陽。我問阿諾,你說太陽可以照到人的心里去嗎?阿諾不說話,只是望著對面一片閃閃金色的操場,一臉寂寞。然后她就對我說,你知道卡夫卡嗎?我點點頭,奇怪地望著她,阿諾并不理我,自顧自地說下去:“卡夫卡是一個生活在黑暗里的作家,有因為陰郁而深深下陷的眼眶。他生前的時候,住在一座奧地利陰濕的小城堡里,沒有陽光,被現實和自己的思想折磨,也被多數人遺忘。他的文字絕望背后有陽光的味道。我喜歡這種人?!蔽衣犞⒅Z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里飄蕩,世界一下子晃晃悠悠了。
阿諾不見的時候,我就會去大學部的田徑場找她。有月亮的晚上她常常一個人坐在跑道上,然后我們背靠背地聊天。阿諾不愿意說起她的家里,雖然對此我非常清楚,阿諾老是在心里難過的時候跑步,一點點離開我的身邊,慢慢融進黑暗里面。我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地喊,阿諾!沒有任何回音,我被遺棄在月亮下的跑道上。等我頹然地坐下,阿諾就會從跑道的另一頭黑暗中出現,滿頭大汗地坐在我的身邊,讓我有種恍如隔世的空虛感。然后阿諾就會悠悠地對我講:“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兩個心房,我的左心房裝滿淚水,右心房裝滿黑暗。我只能在想哭的時候拼命地跑步,讓左心房的淚水全部變成汗水,流到皮膚上,卻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右心房明亮起來,你知道嗎?”我聽著阿諾的話,心里跟著空蕩蕩地難過起來。然后我們倆頭靠頭地躺在跑道上??煲臅r候,我輕聲地對阿諾說:“我也和你一樣心里陰陰濕濕,所以,阿諾,讓我牽著你的手吧?!焙髞?,我們就睡在了那條看不見盡頭的跑道上,直到第二天早上的陽光,把我們叫醒。
阿諾離家出走被家里找到后我們又不上晚自習,跑到學校外不遠的高速公路上狂奔大叫。偶爾會有呼嘯在高速公路上的車子打著刺耳的車燈朝我們駛來,帶給我們一瞬間的閃亮然后又回到黑暗中。我對阿諾說:“阿諾,要是現在有焰火棒玩,該多好啊?!卑⒅Z不說話,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根,點燃,就在一片漆黑的空中劃出一道道紅色的傷口。很美很美,看得我的心里很疼痛卻很滿足。那個晚上,我們沒有睡,我不停地對阿諾講,阿諾你不要再和家里吵架了,不要再離家出走了,不要再那么壓抑著自己了,不要再抽煙了,不要……一直到第二天的陽光從公路延伸的地平線那頭出現。這是第幾次我們在黑暗中等待陽光了???我閉著眼守著身邊的阿諾,感受溫熱的光芒照到我的全身,刺亮我的眼皮。阿諾對我說:“要記得打開你右心房的窗戶,等太陽出來的時候,讓陽光照進來,做一個明媚的孩子。”我重復著,嗯,做一個明媚的孩子。
哎呀呀,陽光已經從走廊上移走了,變得有點暈紅了。后面的人拍拍我的肩頭對我說:“阿落,快點,下課了,我們去吃晚飯!”我聽著她叫我的名字。我踏著太陽落山的光芒,行走在走廊上,記憶里依稀可見黑暗中劃出的紅色傷口。沒有盡頭的跑道,文字絕望背后有陽光的卡夫卡和像現在這樣溫暖明亮的圖書館上的陽光,一切都顯得恍恍惚惚,我的右心房里溫熱著有陽光的味道,還有一點點生疼的感覺。哎呀呀,猶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