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寫她,既沒有哀其不幸,也沒有怒其不爭。這一點寫在前面怕會好些。
對于像舅媽這樣的女人,頭腦里的封建意識比比皆是。你若是巷口路攤上的道士或算命婆婆什么的,只要告訴她沖一碗爐灰湯便可以消災避邪,她定然會認真去做的。有一回她聽說鄰里的三姑六婆說吃生大蒜止胃痛——這毛病困了她好多年,大概是不相信現代醫術,遲遲沒正正經經地踏進醫院或診所一步,逢人也只說成遺傳的,常犯的,沒什么藥治根。有一次,還沒到午飯時間,我聽到廚房里啪啦啪啦啪啦的聲音,走去看——她正拿刀背把四五粒蒜拍碎,還笑瞇瞇地向我宣傳說,生大蒜治胃痛最有效,你××姨媽都吃好了。于是她一把抓起那四五粒爛爛的蒜瓣塞進嘴里,一下一下地嚼,然后吞下,卻沒吞干凈,卡在喉嚨里,而后掐住脖子直咳嗽。我說喝點水。她搖頭,一本正經地強撐著向我解釋:“喝了水就濕了,沒效了,知道么?”我無語,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她肚子里肯定像火燒般難受,卻苦于救不了她——誰也救不了。
像這樣的嘗試,她沒停過,而且事后說起的時候絕不說是徒勞的,只是遮遮掩掩地告訴別人有一會兒的效,不長而已。嗬,像這樣“來歷不明”的土方子,美其名曰“民間秘方”,頂什么用。那回的大蒜充其量也就起個麻醉劑的效果,以痛鎮痛罷了,然而這些舅媽哪里想得周全,她是方便就行,“小病”不必興師動眾給醫院添財。但對于堂哥哥她卻毫不怠慢,堂哥哥打小體質弱,撐起一米八幾的個,卻不足60公斤,聽舅舅說,軍仔書沒念多少,都是藥瓶淹壞了腦子。所以舅媽很是舍得進補藥,自己不沾一口,全為兒子。
舅媽大字不識一個,我也沒見她執過筆。女兒卻是外國語學院的碩士,女兒看書的時候,她偶爾湊過去瞄一眼,自言自語地說:“看的什么書?英語書喔。”然后知趣地走開。我想她大概以為彎彎曲曲的便是英文,方方正正像豆腐的則是中文吧。女兒在研究英語——她瞄一眼不為別的,只想通過很初級的辨識確定一下,僅只是確定一下而已。關于她做學問這方面,倒讓我想起一件事:初二那年要背《紀念白求恩》,我背書是很容易走火入魔的,沒事兒就背,睡覺默背,走路背,排隊也背。當時我在廚房里幫舅媽的忙,停下來燉東西的時候,我又發作了。背至最后一段,坐在爐子前的舅媽也跟著念起來,一字不漏地很認真地念完了最后一個字。我看著她兩眼一動不動地往窗外盯,身子前搖后擺的,甚是專心。我呆了,怔了,或者說更多的是驚訝,于是我極盡激動地問:“噯,舅媽,你怎么還知道背這個?”我原以為給了舅媽炫耀自己兒時多勤奮或是追溯兒童時代崢嶸歲月的機會,但不是,舅媽莞爾一笑,默不作聲,兩眼依然盯住窗外那并不精致的景色。那個眼神,成了我記憶中永難忘記的一部分。
舅媽不是個職業婦女,可她肩頭的擔子卻不比工薪族輕。舅媽和舅舅一道經營鑄造業,那是男人干的力氣活,但少雇一個勞動力,省得一份工資,這其間的利害她還是算得很清楚。干那一行要使大的力氣,冬天還好,要趕上夏天套上比較厚的工作服,站在大熔爐邊兒上彎腰躬背地翻呀撬呀,想想都一身汗。所以六月天舅媽一般是凌晨三點多鐘起床,洗好一盆子衣服,做好早飯吃個飽,再和舅舅趁早往廠子里去。馬不停蹄地干到下午兩三點,又趕去菜市場揀足夠的菜,回家一個人忙里忙外燒一桌子菜(為那五六個工人)。這樣的作業舅媽做了十幾個春秋,可從沒聽見過她什么怨言。她掙的錢除生活津貼或打打小牌,剩下的全由舅舅掌管著。舅舅很懶,是懶到連廁所里的一卷衛生紙都不會換一次的程度,全憑了舅媽一個人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打理成一個很舒適的家。
其實,她很會聊,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緣的,不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都會張大嘴巴笑嘻嘻地聊個沒完沒了。她愛念叨她的病,似乎拖著就是為了來“念叨的”,并且只要心臟以下的任何一部分有點不對勁,她就會清一色地念著:我胃不行,總這么疼。大概在舅媽的生理概念里心臟以下就只有胃一個器官或者除胃之外別的器官都很發達。
她就是我的舅媽了,別人說來說去就一個字:蠢。
可是,她卻蠢得有意思,蠢成了另一類幸福,一種小家碧玉似的幸福。這也是我從那些“罵”她蠢的人羨慕和敬仰的眼神里理解到的。
我常想,舅媽的生活里雖然沒有詩情畫意或者是鼠標鍵盤之類的東西,可她卻從混沌中觸摸到了她幸福的時光,簡簡單單永不變色。
(指導老師:李燦明)
文學社指導老師簡介:李燦明,前葉文學社《馨蕾》主編,輔導300多篇學生作品在省級以上報紙雜志發表,薦評40多篇學生作品收入出版的各種作文集子?熏文學社被《美文》等40多家雜志開辟專版專欄推介,社員獲得全國作文競賽大獎25人次,省級作文比賽獎項77人次。個人亦十多次獲“全國文學社優秀指導教師”稱號,有七十多篇指導文章在語文刊物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