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學期的時候,我搬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套房子里。爸爸媽媽忙著他們的小生意,于是外婆從家里搬過來照顧我的生活。一家人都在為我的前途操勞著。外婆走的時候,我看到了媽媽微皺的眉頭。她再三叮囑我說,你要好好學習,不要分心,不要惹外婆生氣。我很乖地說,好。
我住的地方總共有三間房。一間是我的臥室,一間是外婆的臥室,還有一間是廚房兼客廳。這些天,晚上下霜凍特別厲害。早上起來,仰頭可以看到房頂上白花花的一片。雖然我的書桌底下放了一個小取暖器,但是總覺得它的熱量不會擴散。除了我的腿腳暖和一點以外,我的上半截身體被一團寒氣籠罩著,特別是手指頭,好像剛從冰窖里拿出來似的。我不停地對手指哈氣,但它們還是變成了胡蘿卜。
外婆。我的腦子忽然激靈了一下。她在干嗎呢?
我起身,拉開門,外婆縮著身子坐在一張椅子上,老年人是特別怕冷的,盡管她的面前擺著一爐煤火,但從她通紅的鼻子就可以看出來,她一定受凍了。
外婆看見我出來,問我說,怎么啦?是不是想喝茶,我給你泡去。
我不渴。我發現外婆沒有開那臺小電視。我說,外婆,你看看電視啊。
沒事,你寫作業去吧。
我心里有點難受。外婆一定是怕影響我學習。她在我寫作業的時候竟然呆呆地坐在那兒。寂寞盛滿了整個房間。
外婆,你到我房間里來吧。
你好好做作業,外婆呆會去睡了。
天太冷了,我把這爐火搬過去,我們一起坐在那兒也許暖和一點。不會影響我學習的。
我把爐子搬到了我的房間里。外婆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我可以感受到她眼里的溫暖。暖意逐漸在這個小房間里彌漫開來……
早上是最難過的。學校規定六點五十到校,那時候外面還是黑糊糊一片,冷得要命。被窩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鬧鐘響的時候,我把它錘掉了,伸出去的手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似的,趕緊縮回到被窩里。迷蒙中聽見開門的聲音。
起床了,聽話,別遲到了啊。
我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外婆披著一件棉襖站在門口。已經六點半了。我趕緊坐起來,對外婆說,你去睡吧。我起來了。
出門的時候,寒風肆虐,我恨不能把自己塞進棉襖里。外婆對時間比我還敏感。我回頭望了望,這三間小屋一定會在我的記憶里留下很深的烙印。
早自習的時候,蘇寧遞給我一杯豆漿。我和蘇寧做了近半年的同桌。這個男孩兒總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關愛。見到他,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的眼睛清澈得驚人。他摸著后腦勺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噌”地擼一下我的頭說,你小子中毒了。
蘇寧以前是畫畫的,畫那種特別抽象的線條或者色塊,很多種顏色重疊、糾纏,如同一個個讓人迷醉的陷阱。我問蘇寧那是什么意思。他說,你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他的笑有點讓人捉摸不定。我想我應該找些什么去開啟。可惜的是,這個學期很少看到他擺弄顏料什么的了。
我說,蘇寧,你干嗎不畫了?
好好學習。他以很快的速度說完這四個字,然后轉過腦袋望別處。我知道他是有著不舍的,那種骨子里對藝術的熱愛。
蘇寧也從宿舍搬出去了,和媽媽住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學期的關鍵,年級里傳言四起,說高三要依據學生的成績分快慢班。聽到這個消息,我的鉛筆折斷了。
蘇寧對我笑笑。他說,學校也是沒有辦法的,畢竟要靠升學率生存下去。
聽到蘇寧說那樣的話,我有些垂頭喪氣。
蘇寧拿根鉛筆在草稿紙上刷刷地勾畫,一分鐘后,他把紙推到我面前。紙的左邊是一個拿著叉子的魔鬼,右邊是一座光輝環繞的宮殿。
你想去哪兒?他問。
我拿出一支紅筆在紙的右邊重重地畫上一顆五角星。蘇寧笑了笑說,我們在一起。這個時候,我忽然感覺自己坐在五角星上飛升起來,四周是盤旋而上的暖流。
這個世界上,始終是有一個人理解我的。或者我們彼此理解。
努力。我對自己說。
上課了。進入教室的是一個戴褐色眼鏡,板著一張臉的中年男人。我始終無法習慣這個人的語文課。
上學期的語文老師是一個畢業不久的小伙子。他要我們叫他小李。他會在課堂的前幾分鐘叫我們講童年的故事。沒人敢上講臺的時候,他就說,你們快上來啊,我這人年紀一大把了,急需你們這群人給我點童心啊。蘇寧很配合地走上去,講他小時候諸如“畫地圖”之類的糗事。小李在講到海子的時候異常激動。他說,海子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我記得他念“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滿臉的陶醉與憂傷。
蘇寧偷偷地給小李畫過像。小李在講臺上裝腔作勢地念,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蘇寧的鉛筆在白紙上飛速地舞動。然后,那張白紙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小李的背上。這之后他便聚焦了眾多的目光和有些詭異的笑臉。下課鈴響的時候,小李說,這堂課上得很成功,你們聽得津津有味,也讓我講得帶勁,著實讓我享受了一回做焦點的感覺。這時候,有人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李這才覺得事有蹊蹺,往背上一摸,扯下了那張“Q版小李”。小李做暈倒狀,一教室的人笑得不成樣子。
可是這學期小李被換走了,一個吝嗇自己笑容的古板男人走進了教室,空氣凝滯起來。他會一板一眼地要我們概括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他會指著我們的作文說,你們不可以寫得這么放肆的,一定得按照要求來寫。
學校的領導在廣播里說,這學期的老師都是學校的精英,一定對你們成績的提高有所幫助。
我對蘇寧說,我們是不被理解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趕緊做你的題吧。
蘇寧的英語不好,他買來很多英語習題,磁帶,連音樂都一律聽英文的。下課的時候,他就讀英語雜志。讀得極其緩慢,老是見他查新的單詞。
我說,慢慢來吧,這么弄,你不難受嗎?
你知道嗎?我不想讓我媽失望,真的。
這是一句讓人覺得很無助的話。第一次聽到蘇寧說這樣的話。如同蒙著一層淺薄的霧氣,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識。對于像我和他這樣成績處于中游的人來說,壓力也許會大一點。
我忽而想到了自己。上學期期末考的時候,我的數學沒有及格。空氣在這一瞬間像浪潮一樣向我涌來。我環顧四周,打打鬧鬧的人少了,許多的人都埋頭演算習題。畢竟還有一段時間就高三了,這是一場硬碰硬的比試,一旦參加就要遵循游戲規則。
晚上接到媽媽的電話。她說,學習上要抓緊一點,千萬要為自己的前途努力。
我點點頭,說,我會的。
外婆給我煮了蛋花甜酒。我們倆圍著火爐享受著家鄉的美味。甜甜的味道和溫暖的氣息氤氳在身旁,不知道里面會不會藏著一個夢。我瞇著眼睛想,冬天快要過去了。花會開放的。
外婆說,你這陣讀書挺累吧,晚上那么晚才睡。我知道你們競爭激烈,可身體還是第一的啊。
你別擔心,我知道的。
外婆的話讓我有一絲愧疚。她不知道我在晚上會讀小說,她不識字,即使她看到我在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也會認為我是在好好學習。她不知道有時候我12點睡覺,純粹是為了看完《活著》。
很多的時候,我需要一種慰藉,需要文字。外婆也許永遠無法理解一本書會給人帶來什么,她只會關心我——也許那一種情愫也是我不能透徹理解的。
英語小考的成績出來了。很難的題目,我做得相當吃力。拿到卷子的時候,舒了一口氣,75分,雖然不是特別好,但已經小有進步了。蘇寧是68分,他把卷子揉成一團丟進屜子里,趴在課桌上。他的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吧。
在食堂吃完午飯后,我和蘇寧圍著操場散步。
他爬上雙杠,嘆了口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英語還是那么點分。
這次題目那么難,你都進步了啊。有進步總是好的吧?別太累了。
起風了,沙子漫天飛舞起來。黃色模糊了整個世界。我忽然很想離開這里,離開這個鋪著煤渣跑道的學校。
我告訴你一件事。蘇寧說。
好。
上個月,我……我爸媽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啊?什么?蘇寧的聲音掩藏在黃沙里,迷茫了明澈的眼神。我抬起頭看他,他望著遠方,一片枯葉在空中盤旋著落下。
媽媽希望我能出人頭地。我也想讓她過上好日子。所以,我必須非常努力地學習。
你媽媽知道你這么想,一定會很欣慰的……加油!
蘇寧跳了下來,沉重的空氣逐漸漂移。我低著頭走路,想著生活的無常。一小列飛鳥掠過天際,留下一絲生機和幻影。我們都駐足仰望天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緩。我注意到蘇寧的表情,很認真,很向往的樣子,還有一層淺灰色的霧靄。
也許一切逝去,將留下孤獨。
我得到了一只精致的陶制杯子,很古樸,摸上去很有質感。茶葉在里面沉浮、舒展,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古典氣息。那是外婆買給我的。她很開心地告訴我,下午的時候,她去逛街了。她怕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迷路,很小心地乘著公交車,跟路人打聽地方。她來到了一條專門賣陶器的街道,兩邊種滿一種常綠喬木,很自然的一條街道。她說,那是一個散心的好地方,乘27路車就可以到。
我很開心地聽外婆的講述。在這之前,我去念書的時候,外婆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間里,她不認識這里的人,更多的時候只能面對蒼白的墻壁。電視也是不常看的,外婆聽不太懂普通話,即使打開電視,也不能完全明白電視里的人究竟在演些什么。一整天一整天漫長的時光,孤單如同蟲子一樣啃噬著人的內心。那一種從沒體驗過的痛苦我是無法了解的。
外婆終于出去散心了,我既高興,又有些擔心。
我摸著漂亮的杯子,打電話給媽媽。
媽,你要外婆回去吧。
怎么了?媽媽在電話那頭問我說。
她一個人住在這邊太沒趣了。很累的,又沒人照顧她。
電話那頭良久的沉默。
兒子,我會想辦法的。生活上的事情你別操心。好好迎考啊。
好。
臨睡前,我塞上耳機,傳來諾拉·瓊斯的聲音。《狂歡節中的小鎮》,簡單的旋律,慵懶的聲音,可以讓我安穩地閉上眼睛。
幫蘇寧交作業的時候,我把他的語文書弄到了地上。一張畫從里面飄落出來。看到這幅畫時有些吃驚,畫的內容不再是抽象的色彩,而是一個女孩。齊耳的短發,純真的眼睛,略帶笑意的嘴唇。很面熟的一張臉。我想了想,好像是隔壁281班的女孩兒。
蘇寧走進教室,他看到我的目光后,疑惑地問,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我嘿嘿地壞笑兩聲,從背后拿出了那張畫,這是怎么回事?從實招來。
蘇寧一個勁地摸后腦勺,不停地傻笑。我隱約看到了幸福提著裙角悄悄地出現。
蘇寧說,我會把她當成我學習的一個動力。
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你誤會了。她只是我心中的一個美好。我只會自己保存著。
蘇寧在我眼里是一個比較理性的人。畢竟,現在還不是花朵盛開的季節。
段考快來了,蘇寧和我自然不敢馬虎。
很少看到蘇寧去打籃球了,他一定把這次考試看得很重要。
媽媽叫小姨住到我這邊來了。外婆總算有了個伴。小姨揉著我的頭發說,你小子念書發狠點,可別辜負了你小姨的期望和付出。我嘖嘖地擺手說,就你那點付出,得了吧。小姨敲了一下我的頭,今天先放過你。我可不想背一個影響你學習的罪名。
小姨會做很香的珍珠丸子,輕而易舉地抓住了我的胃。外婆看我吃得歡也笑呵呵的。她說,學習雖然要緊,吃也要多注意。小姨橫了我一眼說,甭擔心他吃。我嚼著丸子裝斯文。
拿到段考成績的時候,我有種傻人有傻福的感覺,18名,第一次闖入班級成績前三分之一區。蘇寧22名,也有進步了。不過他好像還是不太滿意這個成績,悶悶地坐在一旁。也許生活總會改變某一個人吧。我把耳機分一個給他,里面正在放我們都喜歡的《Hey, Jude》。聽一首悲傷的歌等待快樂。我拍了拍蘇寧的肩膀,他看了看我,又轉頭望向窗外。時間飛快。校園里的樟樹已然布滿新綠。
鳥漸漸地多了。在電線桿上稍作停息,飛快地離開。我看到它們,看到頭頂的太陽,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我特意多買了一本數學題集,試著像高才生一樣從做題中尋找樂趣。我很辛苦地算答案,連續用完了幾張草稿紙,看到自己的答案和參考答案一致的時候,頗有成就感地得意了一會兒。電話就在這時候尖銳地響了起來。
喂,你好。
喂,是維安嗎?
您是……
我是蘇寧的媽媽。
您找我有事嗎?
蘇寧在你們家嗎?
沒有啊。
哎,那孩子……他……他不見了。你能幫我找找他嗎?
我竟然聽到了哽咽的聲音。不見了,什么叫不見了?我的心里滿是疑問。
好,您別急。我去找找看。
那……謝謝了。
掛掉電話,我覺得事情有些嚴重。蘇寧怎么會這樣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身上有沒有帶小靈通。我掏出電話,發了條短信給他:你小子玩什么失蹤啊?都很擔心你呢。快回復。
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快十點了。秒針運動的聲音在屋子里空曠地回響。蘇寧怎么不回消息?
電話終于有反應了。來原一橋。蘇寧說。
我連忙穿好外套,往門外走。顧不得跟外婆和小姨多解釋什么。
車子在蒼茫的夜晚中飛快穿行,由喧囂到靜謐,燈紅酒綠漸漸退去。我看到了那座橋。于是,付錢,下車,奔跑。一個蕭索的身影逐漸明晰。
我跑上橋,推了他一把。
你這算什么啊?弄得你媽都快瘋了。
蘇寧緩緩地抬起頭,他的眼里竟然有淚水。
蘇寧,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維安,我媽……她,偷看了我的日記。
啊?
日記里面很多都是寫那個女孩的。
忽然之間,我感覺到有人用一把小刀在我的心里劃開一道小小的口子。兩個人很久都沒有說話,伏在橋邊的欄桿上。
然后呢,然后怎么樣?
我媽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蘇寧閉上了眼睛,眼淚從眼眶里溢出來。我不想解釋什么,有些東西,她永遠是無法理解的。
蘇寧,你相信愛嗎?這句從我嘴里迸出來的話語,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
愛?我……相信。
蘇寧,你媽是愛你的。剛才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很痛苦的感覺。她不會真正怪你。我想,她會懂你的。回家吧,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心里發虛。真正可以當作它沒發生嗎?有些事情只要發生便無可挽回……然而,我們也許應該更多地相信溫暖,相信愛。
蘇寧的側臉在白色的月光下有著琥珀一樣的色澤。我感覺到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層薄紗。彼此之間可以靠得很近,但始終無法透明。那些傷痛,我從未體驗,我不明白它們究竟會造成怎樣的溝壑和傷痕。
蘇寧說,回家。我看到他的眼睛依然清澈。
我們坐上了不同的車,駛向同一個地方。
不知道那一晚蘇寧回家后又發生了些什么。但是他溫和的目光告訴我一切安好。也許無論溝壑怎樣險峻,總有通往彼岸的橋梁,我們需要的只是尋找。
蘇寧依然嘰里呱啦地念英語。我不停地研究圓錐曲線。但可以感覺到什么一點一點地向上生長。
六月的時候,蘇寧遞上了專業藝術生申請表。他的家里好像并沒有反對,笑容在他臉上很好看地綻放。我想他的選擇是對的。他是一個有天賦的孩子,有著不息的感情,那都是學藝術需要的。我收到了一幅很親切的油畫,畫上有兩個熟悉的人。我說,你怎么不把我弄帥點兒。
蘇寧挑著眉毛說,畫上的人比現實中的帥一百倍不止了。然后狂笑,扔下我一個人在旁邊氣呼呼地齜牙咧嘴。
他停下來很認真地看著我說,維安,我要分到藝術班去了,還真舍不得你啊。
少來了,少來了。一個男人這么肉麻兮兮的。不過,到了美女如云的藝術班可別把我給忘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想原本兩只在一起的鳥就要分開了。不知道另一只會不會孤獨。天空那么空曠,兩只鳥應該還是可以看到彼此的吧。目光相遇時,就可以給彼此鼓勵和愛。
感覺有人在給我掖被子。外婆什么時候進來了。這么晚了她還沒睡。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希望她可以放心去睡。一種溫暖的液體流淌起來,讓人產生一種難以言表的感動。或許,那就是愛的河流。它流向一座封閉的城池,那里有著每個人的秘密花園。
我的夢境中出現了盤旋在河流之上的鳥群。它們有時候會迷失在漠然的蒼穹里,可是終會找到彼此,河流會讓它們一直抵達心心相惜。
點評:
這篇文章已經具有小說的雛形。兩條敘述線索安排得非常自然,自己的故事(維安、外婆、小姨、母親);蘇寧的故事(蘇寧、蘇寧父母、女孩),兩條線索各有故事,而且蘇寧的故事是通過維安的敘述講出來的;而且維安在家庭中享受到家長對他的關愛,更加襯托了蘇寧的不幸福家庭對他的心理造成的影響。人物眾多,敘事復雜,能夠這樣井井有條地表現出來,是需要有較好的敘述技巧和敘事能力的。結尾關于兩個鳥的意象也是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