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騾馬

故鄉山綿綿嶺急急。現代交通在鄉親們生活中不甚顯著，騾馬卻與千家萬戶的柴米油鹽、日作夜息息息相關。

清晨，人們把架籮往騾馬背上一搭，或鐮刀或斧頭或鋤頭，往架籮里一放，縱身架籮上一躍，韁繩一抖，騾馬便昂起頭，嗒嗒嗒邁開四蹄。若架籮中盛了糞土，一根小荊條往屁股上輕輕一抽，騾馬便領了令箭般甩頭搖尾，依主人指揮擇路而行，有時噴幾個響鼻，有時拋下幾個新鮮糞蛋。

倘是小伙或姑娘趕馬，休整了一夜的歌喉，便會抖落一路原汁原味的醉人山歌，引來其他姑娘或小伙應合。清晨的山野中頓時歌聲蕩漾，剛醒不久的山野平添了幾分詩意，幾分浪漫。

人們勞動時，騾馬便在一個中心（木樁）、一根繩子的規范下，于地邊地腦坡頭嶺腳，優哉游哉地啃著嫩草或蒿芽，尾巴不停地驅趕著討厭的蒼蠅，偶爾一個仰天長嘯，引得附近的同伴一唱一合，此起彼伏。當然也少不了有趁主人不備，掙脫羈絆跑去找同伴、相好嘶咬玩耍者。主人只得暫停手中活兒，將其抓回重新拴牢。

中午，人們回家午餐，騾馬準會馱上一馱柴草或洋芋，搖首擺尾回家作短暫的休整。鄉親們做事一向遵循“挑水帶菜洗，掃地背娃娃”的實效原則。

倘若趕街，騾馬就不會這么輕松了。去時，馱二三百斤不說，還要在街邊墻角缺草少料干站十來個小時。晚上回來，又餓又累的騾馬，還得馱上二三百斤的煤炭，重擔加爬坡與下坡，使它們汗水涔涔，到家早已全身濕透，水中撈出來的一般，晶瑩透亮的汗珠紛紛滾落，乳白色的汗蒸氣裊裊升起。除了春種秋收，騾馬這便是完成了一星期的重任。經歷了一天的馱、站、馱的騾馬，或獨享一欄，或與豬牛和平共處，或偏站主人內室一角，默默咀草嚼料，細品有奉獻才有享受的生活。

“缺啥別缺騾或馬”，“家有十子，不如一馬一騾子”等俗語，充分道出了騾馬在故鄉的重要，以及在鄉親們心中的地位。確實，離街場近點，少騾無馬無所謂；產煤區及附近沒騾無馬無所謂。但離街場又遠，馱煤運炭又是幾十里，缺騾少馬就別有一番苦楚在心頭了。因此，鄉親們再缺吃再少穿，都要有頭騾，至少一匹馬。倘是誰家沒騾也無馬，鄰里親友眼中便是實在撐不下去的了。這時，故鄉的騾馬便如都市人的票子、房子與車子，成了財富與地位的象征。

老人們深知騾馬在山里的重要，常教育子女：牲口都是你人要它，不是它要人，人無非給它一把草、幾顆料，但人背、拿、耕、種，哪樣離得了它。確實，鄉親們不僅吃穿離不開騾馬，蓋房時，馱沙石，運木料，搬磚瓦；娶親時，馱新娘，背送親客，移載嫁裝，哪樣又離得了騾馬？盡管現在各村都通了公路，但車輛仍無法替代騾馬在鄉親們生產生活中的地位。

故而，鄉親們對家中騾馬，草料盡心竭力不說，更少胡抽亂打。騾馬也深深懂得主人的關心與愛惜，主人還在老遠便嘶叫招呼，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好像說：“主人，您好啊！”主人這時準會心舒神暢，對生活對未來充滿了無限希望。喂養者使用騾馬通常都得心應手；偶爾借用者則就可能很不稱心了。騾馬似乎認為主人為它們割草送料提水松韁，它們為主人背負理所應當。這仿佛告訴我們：與牲口相處共事也要有感情投入，至于人就更不必說了，更不可胡行妄為。

少時，有一次馱炭，晨風徐徐，橘紅色的朝陽冉冉東升，深藍的天空一碧如洗，各種鳥兒在林中灌間跳躍歡唱，山澗溪水潺潺。我一時如醉如癡，忘乎所以，嘴上歌兒不斷，腳則不由自主踢搗著馬屁股。路至平坦處，突然馬蹄翻飛，雪亮的蹄影伴隨砰砰砰三聲脆響，腿上鉆心疼痛立即傳至大腦。馬兒雖小，蹄無虛發，目標之精確，幾乎可與美國“戰斧式”巡航導彈相媲美。

父母咋也不信我會被自家馬蹶著。這匹馬在我家已三年，從未咬過誰蹶過誰。它那一蹶，讓我朦朦朧朧明白了，自尊并非人的專利，恰如當今世界的自由、民主并非美國特產。騾馬自尊受犯身體被侵，同樣會伺機奮起反擊。這也許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名言在動物界中的最直觀體現吧！

鄉親們不僅生產不離騾馬，娛樂中也少不了騾馬。村里大百果樹下是鄉親們晚飯后聚集的地方，有關騾馬的話題通常也在此展開。哪家又買了頭騾或匹馬，花了多少錢，便宜還是貴了。哪家拴在床腳上的馬，夜里讓人放走了。哪家大青騾，大白天放山上不見了，幾十人找了幾天幾夜不見蹤影，主家徹底絕望時，它竟背副新鞍架，拖截三尺長的韁繩回來了，全家人頓時換悲為喜，淚眼婆娑。

哪家叫馬為爭寵一匹騾馬，把他大女兒摔了下來。姑娘聽到此，不待有下文便羞羞澀澀地走了。中年婦女、成年漢子與年輕小伙則靜靜聽著，仿佛看武俠將出現最精彩的打斗，寒窗十年的舉子期待金榜題名。若講的人不經意地停下或故意賣個關子，難耐等待之苦者便會追問下文，倘是冒出衣裳怕也撕爛了之類的蠢話。

俏皮的媳婦便會見縫插針。你以為那叫馬是你，把人家摔下來還去撕褲子？并故意把“撕褲子”三字拖得很重很長，這猶如一塊巨石轟然跌入平靜的湖面，剎那間激起滔天巨浪。問者若是小伙子，通常會面紅耳赤，不再言語。若是中年漢子，就又有戲看了，準又是一場葷素夾雜的嘴上打擂，舌上論劍。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無償地分享到了許多快活，消除了不少疲勞。

隨著電視在故鄉漸漸普及，鄉親們不再把騾馬當娛樂星空了。但騾馬在運載史上的統治地位仍未打破，近年還成了鄉親致富的好幫手。故鄉與毗鄰的貴州經濟開發區未通公路，鄉親們便巧借區位優勢，用騾馬把洋芋、蔬菜等運銷出去。端午后，故鄉周圍四個鄉鎮的群眾都要栽些杉樹、松樹及馬尾杉，鄉親們憑借靠近貴州苗木基地的優勢，用騾馬運樹苗上街入寨，送貨上門，利人利己，又綠了祖國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