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患

霧藹山谷，隱立有座小城。地形特殊，浩蕩一江剪了環形山脈，叫做簸箕鎮。據傳是昔年劉伯溫定的風脈，先生說，天簸為箕，拂塵留銀。知府爺聞言大喜，在此置了縣。河叫筍溪河縣叫筍南縣。它上溯云貴，下達湖廣，川中的鹽巴、桐油、麻布在此集散；云貴的茶葉、煙草在此交割；兩江的瓷器、絲綢在此成交。日日清晨至天黑，車輪聲、騾馬聲、叫賣聲，茶館酒肆嘈雜聲不絕于耳，熱鬧非凡，為古南方絲綢之路的大商埠。

此地商業雖盛，商家頻繁裝貨押銀于茶馬山道，就從未遇過強人剪徑。匪事年復一年打空，惹得街民閑碎縣衙的捕快好逸惡勞。究其原因有兩個，一是庶民世代安居樂業，奔忙經商，既或有那不濟的，也在商號擔挑下力，好歹可落溫飽。二為外邑欲來此想發市的歹徒，盡皆懼怕李烏棒威名，聞聽他在縣衙當捕頭就失了膽氣，不敢妄為。據《筍南·李氏宗譜》載，那李烏棒乃梁山泊好漢李逵的十三世子孫，一副九節鋼鞭出神入化，舞起來飄渺不測，藍色光華所到之處山崩石碎。三年前在四省八方比武大會上，與九都山頭領謝天嘯交手，一鞭將他打得頭蓋迸裂。自他任了本縣捕頭，便未有匪人來此造次。所以，鎮上商家拜的并非趙公明，卻是那梁山泊的黑旋風。

漸而，街民只見陽光忘掉匪事。孰料，這年就出現了意外。

許是八年之后，或是更長時間吧。

約是晌午時分，陽光絲綢一般地照耀著遠山近巒，春意漸漸，到處都紛呈著鵝黃新綠。有一隊人馬，在一俊俏后生的帶領下踏著漫山春景，于蜿蜒山道上趕路，輕捷從筍北縣九都山趕往簸箕鎮，直到蓑衣嶺方才淡了足步。過了蓑衣嶺，就筍南縣界了。后生扶著界碑，望一眼山下如蟻的商隊，汗水頓時消停了一半。再綰起膝下衫擺，亮出腰間的雙鷹毛瑟槍，立馬全身血液沸騰，有了股抑制不住的仇恨在渾身跳躍。

他即昔年遭李烏棒一鞭斃命的謝天嘯的胞弟謝承彪，多年過去，出落成了頗具心計的匪首。

腰上的槍藍光熠熠。真是把好槍，總兵大人才可能擁有。而他，是以兩根金條在德國傳教士手頭換的。

咬咬牙，取下槍掂掂，復插回腰間。

山下就是簸箕鎮了。命令大刀、長矛、火藥槍的雜色隊伍稍許休息。

多年來，有一股仇恨在心底漫流。赫然而立的墓碑是兄長謝天嘯，無時不刻閃著青紫的光。當年尸體抬回時，尚未成年的他跪拜在靈前斷指發誓：十年之內血染簸箕鎮！

幼時，爹平長毛屢建功勛被朝廷誥封為射騎將軍，聲名顯赫，他發誓要將倆弟兄培育成才，家中請來先生教授孔孟詩書。兄長天生頑劣打小不善學，讀過幾年仍張冠李戴，把三字經和百家姓混為一體，尚不若年僅四歲的小兄弟。但成天舞棒弄棍，居然練得體魄過人，與鄉人打架，三五個人近他不得。

光緒三年，爹因彈壓川東教案遲緩遭太后賜死，從此家道日趨沒落。尤其讓人想不通的是，族人本當盡力照應，萬不料族長竟然紅口白牙誣陷寡母與家中長年通奸，并以此口實霸了以為生計的田土。一個月色凄清的夜晚，母親拋下一對兒子懸梁自了盡。

堂堂射騎將軍家眷竟遭黃牙煙鬼族長欺凌。

老大咬破了嘴唇。

老二從來沒有如此悲傷。

抱頭痛哭一場。老大說，族長算個啥哩？他算個球。兄弟，今晚看我的。

月黑風高，老大提著明晃晃的刀殺了族長全家，趁著夜幕帶著兄弟連夜上了九都山。

太陽不是了太陽，月亮不是了月亮，世界變得到處堆滿了仇殺。所有的仇殺往往源于人們的心氣太盛。倘若兄長那年不去參加比武，就不會遭那李烏棒擊殺，也不致于今天大動干戈。天和地之間人的爭斗最烈。人之初，性本惡。嬰兒一出生，就哇哇啼嚎要吃要喝，不停地抗爭。

謝承彪走下嶺時，紅日已將西沉。大大的圓，四周呈出腥紅霞光，霞光碎開來，一片一片映著田野、山川、河流。看著道旁的田土，他就有了些躊躇。幾行麥苗之間夾雜著一行包谷，尋思這田土里麥苗緊要還是包谷緊要，農人是收獲先割麥子還是先掰包谷？天人如彼，宛如此行是報仇緊要，還是劫財緊要？

觀那麥苗，畦畦綠油招展。再看包谷苗，高卻黃瘦。料想農人確是以麥為主包谷為輔，麥是主糧，包谷次之。心中遂改變主意，黑霧騰騰地想，先劫財再取李烏棒。好多日子未發市，弟兄們整天吃著窩頭山菜發暈，且讓李烏棒那顆腌臟人頭，多寄放在頸項幾時再說。

一扇凹地，狹長，林木為屏外面看不見，有老鴉哇啦哇啦的叫，是一處墓地。簸箕鎮人死了都往那兒送，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墳就一排是一排，生出許多陰凄。逢年、清明、鬼節鬧熱，紛呈紙錢漫天飛揚。平日僅有鬼魂不見鮮活生命，即便有，也只偶見野兔奔突于草禾荒蓬。

真是好地方。謝承彪吩咐過，明日天見黑隊伍潛伏于此。

過了墓地，再過拱形青石橋卻是另一番景象。鎮子場口處，磅礴石牌坊鎮了天地，上書：功德鎮。是先朝道光皇帝卸筆。想這簸箕鎮多年未曾發生匪事刑事，每年交納皇銀二十萬兩，勿怪得此垂青。

再往里瞅，就看見了衙門的官房。用了黃色銅瓦，古味，古形，四角翹檐，還掛了風鈴。風鈴聲清朗傳來，衙役捕快們下差，從大門口說說笑笑涌了出來。

大清國的功德鎮，一切都顯得火旺有序。

于是扯低帽沿，垂了頭，看見地上招搖著隊螞蟻，他用腳把螞蟻踩了。

差們過去，繼續往前行。

已經散場，家家商鋪上了鋪板。酒色財氣撲面而來。一個個飯鋪、酒肆，就像鐵匠鋪里爐火正紅，劃拳聲、猜子聲、幺師唱菜聲不絕于耳。這會兒，春暖閣就早早開始了營生，婊子們不停朝路人拋媚眼，撩起她們的裙裾露出白嫩大腿，浪笑得紅花燦爛。這笑聲滲著脂粉香氣穿越十街八巷，灰白濃濃久散不開。目光掃過春暖閣一眼，信步來到玉壺春。玉壺春是茶館，里面坐著好些羽扇綸巾的商人，一個個眉飛色舞交頭接耳，掐起手指拇盤算今日所獲幾何。有“啪啪”兩聲驚堂木響，說書先生上了臺。

“書承昨夜晚的斷章。話說那孫行者滅了獅駝國師徒四人踢沓向西而行，這一日來到一集市，端的是個好去處！花街柳巷，佳麗如云。你道為何來此？說的是孫行者動了佛念，單單是為那八戒解饞。這地方不是那別處，卻是那茶馬驛道上的簸箕古鎮……”

惹得下面一陣酸笑。說書先生仍不緊不慢地在講。謝承彪咳了兩聲，像喉嚨里飛進了一個蚊蟲。他知道，這叫說書的扯白。扯得并不好，大糞一樣臭。孫行者本是和尚，不存在什么動佛念，再說那八戒色饞，本身即犯佛家大忌。

無心聽說書的斜扯，早上出發前吃過兩個窩頭，肚子餓得嘰哇亂叫了。不敢去大飯館吃飯，那樣太招人惹眼，于是來到場尾一小食鋪前。

一個爐灶兩張小桌，賣的是油條豬骨湯。沒有食客，一老兒冷冷清清枯坐攤前。遞過四文錢，要了四根油條一碗豬骨湯。油條是冷的，湯熱氣騰騰，放了胡椒面撒了蔥花，喝下兩口渾身生出許多暖意來。

老頭問：“客官由何而來？”

答：“筍北縣。”

“來此販啥？”

“啥不販，去鄉間省親探老。”

老頭兒不做了聲，往對面人家瞭望一眼，看見街坊一家人都端著飯碗，碗里頭盛著釅釅的融和就苦了眼，臉上的凄楚厚成一層灰土。

老頭兒姓周，祖上是湖廣填四川進鎮來的。周老頭為人憨厚本分，當街人都叫他周老好。可這一塊天偏偏不佑老好人，他前年死了老伴，去年又死了獨生兒，遺下他伶仃一人，單靠賣油條豬骨湯為生。

四根油條一碗豬骨湯下肚，謝承彪臉上浮了一層紅，默了半晌，說：

“爺恁大年紀了，還操這份心？”

夜幕將合，老頭兒盯著暗淡下來的天空回答道：

“看著吧，我孤老一個，不操這心不成。”

他竊喜了，這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好地處。便假惺惺問：

“這鎮上可有便宜住宿之地？”

“有好些哩，四方客棧、大通客棧、簸箕商驛……”

“爺，我幫工一個，可享用不起那些地方。”

此時，老頭兒臉上凄楚散盡，說：

“我這兒空有間床鋪，也還算干凈。客官若不嫌棄，盡可住這，正好和我孤身老兒說說話。”

謝承彪嘴角掛了一絲喜悅。說：“如此多謝了，還是付你房錢。”

老頭兒說：“隨緣唄。”

收了生意。無事，和老頭兒下棋。棋子一粒一粒落在枰上，余音深邃空靈，詮釋黑白混沌。待到黑白初定，覺出那攻守中互露的殺機，便勾起對人生的懼意。

世事如棋。強弱懸殊，不是對手寡淡無味。于是從棋局中遁去，收了棋枰，洗罷臉腳，閑碎過幾句諸如春種秋收、雜谷行情之類的話就早早歇了。

這年也同彼年，第二天是太上老君生辰，簸箕鎮開廟會。商賈、財主、善男信女們趨之若鶩。道路寬闊處，太平盛世的全貌都舒展開來——

從場口到場尾３００丈尺的地方，潮水一般的商鋪占據了兩旁，連街心也擠滿了人。

“杭州絲綢嘍——”

“真正自流井鹽！”

“洋鋼針洋棉線洋夷子來買！”

嗓音一浪蓋過一浪，各種貨物吸引了南來北往的商人，翻手合手，錢就溪樣流來，個個褡褳錢鼓得脹脹。特別是金簸箕銀號，正在那里燒煉大塊的銀器，更吸引了不少人。從四個街角，四個十字路口，仿佛那些馬車和行人匯成的河流正在膨脹，成為一種不可分解的混亂。

這一刻，謝承彪混雜在人群，既不看商鋪談買賣，又不拈香拜老君，只一味打探那些大銀號。此時的他，身著褐色綢緞長衫，左胸掛著銀鏈懷表，儼然財主一般不緊不慢沿街轉遛，黃白的臉被陽光浸染得一片詭譎。

這樣轉遛至金簸箕銀號，他且驚且喜的臉沖著那些張揚的大銀器，就一次又一次凍住。良久，面皮緩過凍來眼球眨巴眨巴，如熬過十天半月的夜。又像兩個焚燒的火坑，保不準能讓這繁榮天地灰飛煙滅。

沒有人覺察出來，李烏棒正和弟兄們在謫仙酒肆喝酒。其他人看來，他是被眼前的繁華景象所震驚。或者說，他是在謀劃經營韜略。

所有人都不能預料，他是九都山股匪頭領。從外表看他倒不像個匪首，挺文稚的，秀臉，長衫，慢挪慢挪著腳步。

刻骨銘心的八年哪！天地輪回，物轉流序，輝煌的簸箕鎮將替他們的英雄李烏棒償還代價的時候到了！

喉頭哼呀一聲陰笑，褐色綢衫套著入了竹林，待出來時，財主又成了幫工。

……

喧嘯漸淡，太陽一忽兒移到了西山頂，晚霞越過功德牌坊蓋了下來，映得那房瓦、那石板街一派胭紅。

入夜，下起第一場春雨，雨聲簌簌伴人好睡。漆黑中，一隊黑衣人摸進了鎮子。金簸箕銀號大門緊閉，還上了抵門杠，院子里有一個護兵在轉悠。兩個黑影從左右兩面圍墻爬進去，貓腰繞著漁池石欄，轉至護兵背后拍他肩膀，猛一激愣回頭，脖子就挨一刀，軟軟地倒了下去。隨后打開大門，隊伍魚貫而入。整個行動干凈利落，住在耳房的伙計和倉房的幾個護兵還來不及呼叫就做了刀下鬼。

謝承彪帶著他的馬弁去了上房。屋子還亮著燈，老板絲毫沒有覺察，正在吭唷吭唷和二姨太交歡，看見床頭忽地冒出兩個人，就叫了一聲“媽呀！”人頭就滾落下來。那個光赤美好肉體被嚇暈死過去，山堆一樣的乳房泛出誘人的光。謝承彪今年２０歲，正是心馬意猿的年紀，但此時無心干那事，他知道此刻環境時間的重要性，下面只稍稍昂過兩昂便蔫了下去。于是，揚刀棘手摧花。

劫難發生的過程大同小異，鎮上所有最張揚的銀號都遭受類似景遇。然謝承彪就想，創造出麥子的豐收，該是掰包谷的時候了。號令部分人轉移銀子，部分人隨他去李烏棒住處。

按理時機也不算太壞，鎮子都在春夢綿綿中，稠密的雨絲掩蔽了先前的一切。李烏棒女人起來解溲，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拿著草紙，沿房檐昏蒙蒙朝茅房走。壩子里十分靜謐，空氣中可以聞到草芽嫩綠的芬芳。這當兒，從背后伸過來一雙手卡住她脖子，爾后一塊破布塞住嘴巴，按在地捆了雙手。地上起來，就看見面前站有三個持刀人，他們拖著她進入了廳房。神龕側邊的柱子上，綁著她的一雙兒女。賊人用明晃晃的刀尖挑掉她口中的破布，將刀橫在她頸項，冷冷問道：

“你們當家的呢？”

女人覺得是遭綁了票。并不虛火，橫著眉毛怒罵：

“好大的狗膽！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家？”

賊人卻冷笑，伸出爪子摸摸她的臉，嘲弄地回答：

“看來，你就是烏棒夫人吧。”隨之，一聲怒喝：“說！李烏棒呢，哪里去啦？”

女人猛一怔，感到事情沒那么簡單了，任憑刀尖在臉上劃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始終不說出李烏棒的去處。賊人返過身逼問孩子，孩子都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賊人們惱了，翻走了所有貴重東西，臨走在每個人胸前戳了三刀。

仇恨報在了女人和兒女身上。

女人閉上雙眼之前，看見賊人們放肆地朝著李氏祖宗牌位“砰”地放了一槍，然后大搖大擺從正門出去了。

此刻，李烏棒正醉臥在謫仙酒肆樓上。

祥和的氣氛被打破，簸箕鎮亂開了，人人自危，雞犬不寧。當街三家銀號遭搶，殺人五十余口。其中，包括令賊人聞風喪膽的李捕頭的家人。

縣衙聞報，已經是凌晨五時，派人去謫仙酒肆喚醒李烏棒再召集來一幫捕快，賊人早就消遁得無影無蹤。

雨依然在下，漫街的血水洇開，和著死者親人的哀嚎，整個鎮子一派凄惶。

公雞的啼叫沉悶而滯澀。

此為簸箕鎮曠古未有的轟天大案，縣衙立馬發出海捕文書緝拿案犯。哪里去拿？哪里去捕？九都山賊人已趁夜進了山。那山置九都十八縣，地勢險峻，林深樹莽，八百里方沿，藏進一彪人如同大海沉下根針。且不說你小小個筍南縣衙，就連堂堂府臺爺也是拿它沒轍。

辦完喪事，李烏棒給所有江湖渾水袍哥發出雞毛血貼，懸紅一萬兩白銀緝捕賊人。然如江上清風，杳無一絲半點回音。英雄空有通天本事，他覺得自己名實俱空，一世英名毀于此案。

一日徜徉街頭，忽發奇想去占卦。老先生喃語丟下三枚銅錢之后，鋪開紙，捉住筆，抖抖地寫下兩行字：

欲就滄海擒惡龍

一杯清茶權當酒

這李烏棒不笨，看后全明白了。一來要怪占卦先生為十文錢昧良心，出此死兒絕女的餿主意。二來要怪知府大人雪片來公文催案，說是壞了三百余年無匪無盜功德鎮，要拿縣令大人是問。縣令大人焦急，怪罪李烏棒枉為捕頭，三天兩頭打他板子，限期月內破案，否則要革了他公職。無奈之下，他明知本案與那周老好無甚干系，也一根鐵鏈拴了他來到公堂。

縣令劉丞升堂問案。衙役海吼威武之后，押來步履踉蹌的周老好。

“下面所跪何人？”

“草民周老好。”

“大膽周老好！從實將你如何勾結賊人，那賊人現今逃往何處？速速召來！”

“草民不知。大老爺，冤枉哪！”

“還敢妄言冤枉，給我著著實實地打！”

衙役按住，一時間打得皮開肉綻，暈死過去。拉著他手指畫了押，打入死牢容秋后問斬。另叫師爺擬了上稟文書，主犯已緝拿在案，便草草退堂。

退了堂，李烏棒屢屢地想起周老好。信手翻閱師爺架上的書，看到佛書《開示篇》有這樣四句偈：

塵沙劫又塵沙劫

數盡塵沙劫未休

當念只緣名未撇

無邊生死自羈留

他不禁顫栗了一下，感到一陣難當的心悸。墻壁上，伴隨他二十年捕快生涯的九節鋼鞭藍得像古老的晴空。

辛丑八月二十八。這日天空陰凄，大白天仍山峰朦朧，愁云驟聚。臨晌午，久等的街民終見縣衙“吱呀”開了個黑洞，一隊大清兵丁押出個老兒烏濁流出，老兒雙目緊閉背插亡命牌，被兵丁掖著去往北固門河壩。

聽說要斬人，簸箕鎮萬人空巷，一撥一撥趕來看鬧熱。他們顯得特別振奮，就像剛剛抽過鴉片的癮君子，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

有人說，想不到周老好是這等歹人！

也有人說，他是被謝天嘯鬼魂附了體。

老婆婆們則搖頭，阿彌陀佛，這難道是真的？

斬隊抵攏，三聲炮響，午時三刻已到，行刑刀手一身紅衣上得法臺，運足力氣揚起刀。刀卻在半空中僵住，刀手臉上浮白雙手哆嗦。死犯陡地睜開緊閉之眼，說：“兵爺，你真相信我是兇犯？天地良心，我像嗎？不怕報應你就砍吧。”

刀手額頭有了虛汗，握刀的手晃搖著。

死犯說：“你砍呀。”

刀手因為手晃，活怕刀落法臺傷及無辜，便把刀往后擱在了右肩，這樣刀就不至于晃搖。

陰風一陣緊似一陣，東南角上有老道手持桃木劍，指天恨地作法鎮邪。好些年未斬人，監斬官作了準備。

死犯仰天大呼：“筍南人哪，誰都不能幸免于難！”

躊躇間，監斬官催，出刀！街民們亦催，出刀！

刀手額汗便流進了脖子，脖子的青筋鼓暴起來，握刀的手穩實了，一聲山吼：“二世為好人。去！”

刀落下，血星四濺，死犯糧食袋一樣撲通倒下，頭顱張口滾下法臺犁出道沙溝，撞在卵石閃現一道血光。

人皆欣喜。

忽地，天愁地暗“轟隆！”一聲炸雷，血隨閃電洇出一大片。人眾殆危，臉盡青紫。俄頃，炸窩逃離法場。

這年冬，酷冷。人在野地拉屎，一落地便改變成黃冰坨，不長蛆。墻凍裂了，地裂了，樹上鳥窩的鳥死得只兒不剩。臘月三十，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雪片紛揚了一天，把鎮子裝扮成個冰冷世界。過年，衙門已經放假。失去家人的李烏棒沒法團年，只能踏雪漫街轉悠。街上，行人稀落。上場口煙攤前，一老太婆提著竹編烘爐，邊烤火邊瞌睡。

冷清歸冷清，節日的氛圍仍有。戶戶門上盡貼春聯，商店門楣大紅燈籠高高掛，四個獅舞莊稼漢敲著不成音韻的鑼鼓，挨戶拜年求打發。

自從家人遭難，李烏棒閑暇下來只有兩個去處，一是去謫仙酒肆喝酒，靠那杜康解憂打發時光。二是去玉壺春茶館，叫來一壺清茶，聽上一會兒書，在談古論今中瞌睡。如今他大不如從前那樣受人尊敬，漸漸有些遭人白眼。

黃昏時分，他轉去了謫仙酒肆，叫一盤鹵心舌、一碗燒豬腦、三兩老酒，獨斟獨飲起來。酒菜下肚身子暖和了，似有點口干，付罷賬轉往玉壺春喝茶。

茶館里沒一個茶客，更無人說書。家家正忙乎團年飯。也有淪落人，灶旁倆乞丐龜縮在一起烤火，說著閑：

曉得啵，那周老好是冤枉的。

怎見得？

你想平素周老好向來不爭高下，更不說勾結賊人殺人劫財。

那為甚衙門要殺他？

據說李捕頭抓不著賊人交不了差，只得拿他頂罪唄。

唉——好歹毒喲！

聽著，聽著，他臉色慘白額門掛汗，一股悔意流遍全身，啃嚙著他的心。愣了片刻，解下一串銅錢扔向乞丐，旋即離開了玉壺春。

恍惚回到家，似有魔障纏身。時而聽見周老好臨刑的呼喊：“筍南人哪，誰都不能幸免于難！”時而見得先人李逵手持利斧于面前雷吼：“吾欲砍了你這不肖子孫！”時而又聽得乞丐的哀嘆：“好歹毒喲！”

渾渾濁蝕到天明。雪愈來愈大，茫茫中不見了道路，也沒有行人，誰都沒能預料，就在這一刻，榮任二十年捕頭的李烏棒悄然離開了簸箕鎮。出了功德牌坊，他跪在雪地里，朝著萬籟俱寂的古鎮拜過三拜，然后消逝在漫天大雪中。

李烏棒貼在場口功德牌坊上的貼子，是捕快麻老五發現的。

捕頭待他一向不錯，當年他流落街頭買打藥時李烏棒招募了他，一家人這才有了安生日子。麻老五女人心細，吃早飯的時候想到捕頭只人孤獨，要男人去叫李大哥來家過年。麻老五囫圇吞下幾個湯團，然后披上長襖，跑進正月初一凜冽的晨風中。來到李烏棒家門前，扯亮嗓子高聲武氣地喊：“李大哥！李大哥！”

半晌，怎么也不見回音，喊聲被凜冽的寒風迅即吹散。從下場口跑到上場口，就看見了那張血貼。麻老五在那貼子面前呆了一會兒，又望了望遠方的雪野，待明白過來像被蝎子蟄了一下似地驚呼：天哪——便發瘋跑進街，邊跑邊吼：“捕頭不見了！李烏棒走了！”

瞬間，功德牌坊前聚了許多人。

那張指血為貼的貼子，說是貼子并不確切，應該說是張血誓，血誓上面寫著——

筍南父老鄉親：

此次鎮子遭難，余愧為好漢之后，無顏再見家鄉父老。

我李氏歷代勇義，與鄉人如魚似水，不想竟遭賊人暗算，吾將耗畢生精力，踏遍荒野尋覓賊人，雪此奇恥大辱，為地下冤魂報仇雪恨，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

臘月三十

李烏棒

眾人念著，看著。畢了，齊齊地發出一聲驚嘆：真正豪杰啊！便手插袖籠地各自散了。過年哩。

天上又飄起雪花，人心夯夯地不實。年并不鬧熱，家家關門閉戶，雞不啼狗不吠，就連商家相互拜年請客也取消，怯縮在家里頭烤火，議論著關于謝承彪，關于李烏棒，關于周老好。只有難者親屬燃燒的錢紙，黑蝴蝶一樣凌空高高飄揚。

在大年初一這天，簸箕鎮死氣沉沉，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該是壬寅年吶。

縣令劉丞看過一段《曾文正公集》，正靠坐在太師椅閉目養神，忽聽一陣焦急腳步聲走近。睜開眼睛，見得麻老五跌跌撞撞邁進，神色驚愕地叫：大人，大事不好——

“身為捕快，何事這等不沉穩？緩緩稟來。”劉丞皺皺眉頭，慢條斯理喝下口釅茶。

“九都山賊人又來鎮上！”

啥？劉丞霍地站了起來。他聞聽九都山寨有三條規矩，一不擾紅事白事；二不擾逢年過節；三不擾貧困人家。今天可是年初一，他們怎么會來簸箕鎮，壞了自家規矩？

“來了多少人馬？”

“就見一人。”

“你……你……還不快快緝拿！”他瞪過麻老五一眼，急急離座朝門口走去，腳步邁過門檻時又轉回來。恐賊人有詐，現時留守衙門的當差只四五個。于是，壓低聲音對麻老五耳語：“你先偷偷給我盯住，有事再來稟報。”

便匆匆叫人通知各大商號家丁，速來縣衙集合抵御賊人。

布置完這一切，劉丞重又在太師椅坐下，長長吁了口氣。

既然今兒是年初一，又未聞打家劫舍，想那賊人可能只是路過，或者是來此祭奠那私通他們的周老好。周老好就埋在河灘，縣人有年初一祭奠的習俗。

老天，但愿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

李烏棒辭去職位踏雪尋兇。而此時的元兇謝承彪卻站在簸箕鎮上場口，顯得孤單而武勇，背插一把紅綢單刀，腰別最為先進的火器——雙鷹毛瑟槍。功德牌坊上那張狗屁告示，他正眼都沒瞧上一眼，他已經知道上面寫著的是什么。

風卷起地上的浮雪打著忽旋，謝承彪走過功德牌坊站在十字街心，他不是來看告示的，他要給鎮人打一聲招呼：他謝承彪不是嚇大的，是在仇恨中長大的。他并不怕什么李烏棒，憑腰上的毛瑟槍就不會怕他，他欲將他誘出來置之死地而后快。此刻，他的１２名快刀手就蟄伏在外面，弓箭都張著，單等那李烏棒。

站了半晌也沒見著個人。環顧四周，家家戶戶緊閉著門，寒風無阻擋地呼嘯著，刮得旁邊的老榆樹嗚嗚作響。一只寒鴉從另一棵樹慌張跳來這棵老榆樹，忽眨著眼睛盯著他看，團起坨雪團打它，鴉“呀！”一聲飛走了。

背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多年的為匪生涯，不可能聽不見。聽見聲響他一調頭，就看見了半截子墻下面麻老五探出的腦袋。麻老五嘿嘿地笑著：“……好……好漢吶……”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拔槍，只鼻孔里頭哼了一聲。麻老五嚇得倒退了一步，還是嘿嘿地笑：“你，你……這是……這是……”說著，說著，就翻過半截子墻逃去。

謝承彪用力咽下口唾沫，嘴角掠過一絲冰冷的笑，然后拔出腰間的槍，斜睨了功德牌坊一眼，朝著道光帝卸筆的功德鎮三個大字“砰！”一槍。打得火星四濺，功德鎮的功字便缺了一角。槍管冒著藍煙，謝承彪開懷大笑。吐出口熱熱的唾沫，在雪地形成個大大的句號。這時不知誰家的狗費力地吠了一聲。他最后望了一眼仿佛死去的簸箕鎮，然后插上槍“咯吱咯吱”踏著積雪去了。

沒有人敢招惹他，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直待謝承彪的身影變為小黑點，山墻后面才探出眾多黑糊糊的腦袋，古怪地共同一聲：啊——

乾坤顛倒了。

灰蒙蒙的蒼穹下，寒風又冷又硬。

李烏棒沒有尋著謝承彪，謝承彪也沒有尋著李烏棒。有關二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從此沒了音訊。周老好的詛咒卻應驗了——

先是旱災，烈日炎炎赤地百里，江河斷流田土龜裂。簸箕鎮一改容顏，沒有了祥和的炊煙，沒有了集市與商鋪。那段日子，武城山的灰莧菜、馬齒莧、鵝兒草慘遭洗劫，樹上的槐花、槐葉被擼得精光，就草根樹皮也不放過。放眼看去，樹皆精赤，土地黃得濃厚，如剛剛刨過的土豆地。鎮上出了個毛骨悚然之事，斑竹巷田老漢五歲的兒子餓斃，一家人竟然鼎罐煨而食之。大堂上老爺厲問，所作為何？田氏夫婦昏朦喃語：我們餓得沒了主意……

說罷，就暈倒在堂上。

下面一片悲泣，年辰啊，哦……呵呵呵。

待到秋八月，老天爺下起了第一場雨。鎮人紛紛含淚出門跪拜，感謝上蒼惠施甘霖普濟黎民。誰料那雨一下便下不停，瓢潑大雨接連下了七晝夜，河水暴漲，淹沒了整個鎮。

那逃得快的逃去了武城山，來不及的或登梯上房，或攀枝上樹，暫保一時之命。于是乎，那山上的、樹上的、房上的，親人們遙遙相望，呼兒喚女，哭聲震野，慘不忍賭。

天低云暗，雨急風狂，水面浮尸成片，簇擁著穿過浪谷，躍上浪尖。“轟隆——”功德牌坊呻吟了一聲，終于坍塌。揚起的水柱扇起一陣巨風，濁浪飛騰，遮天蔽日。

尚存之人盡被震驚。

待洪水退去剛剛埋藏好親人，又鬧起了瘟疫。那瘟病也兀怪，男的爛眼，婦人爛嘴，任你千般瘡藥萬般湯頭全無濟于事，從眼爛到腦從嘴爛到喉，六個時辰即索人性命，使得恁風光個集鎮萬戶蕭疏，周圍荒墳累累墓碑林立，凄涼之像不可言表。

從此簸箕鎮破敗了，據民國１７年《筍南縣志·大事記》載：

光緒２８年。旱、澇、疫災接續驟起，田園荒蕪。大饑，余民易子而食。虎翻墻登梯，邑內成虎狼之穴，遂人煙絕滅。

春陽秋月，白云蒼狗。直至辛亥革命，民國初建，流落外鄉的縣人紛紛攜兒帶女，返鄉尋根問舊，古鎮這才重新有了居民。

山壑依舊，綠水長流，于這片毀滅的土地上縣人將重新繁衍生息。他們不再問鼎商事，祭罷祖宗，各據一爿土地，墾荒播種，回歸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織生活。

令人詫異的是，內中有一身著綾羅軟緞的士紳，未見帶有家眷，孤身一人就來了簸箕鎮。沒有人熟識他，也搞不清他的來由。說是外鄉人吧，卻是一口鄉音。說是本邑人吧，又沒見他去哪個祠堂叩拜列宗列祖，本人自稱姓讓，單名叫覺，說是五百年前的祖宗在此居住過。有好事者查了縣志，不見有過此姓，各家宗譜上也不見與讓姓聯過姻親。有關讓士紳的事一時莫衷由是，眾說紛紜。

讓士紳說怪也硬叫怪，來此數日，并未修房建屋打造家具。忽一日，外面請來一幫工匠，在原功德牌坊舊址的側邊建成了一座大大的廟宇，叫了《返悟寺》。沒有僧人，自身出了家，更了姓名，自詡法號竟無大師。

那廟宇修得煞是輝煌。赭紅墻體，琉璃金瓦。朱漆門戶，白石甬道。殿宇門楣上高懸“大雄寶殿”匾額，內庭柱上懸掛著竟無大師自撰楹聯：

千馀年佛土莊嚴百八杵人心頓悟

簸箕城外返悟寺閻浮夜半大江音

殿中高大的須彌座用漢白玉雕琢砌筑，晶瑩潔白，一塵不染。須彌座上安奉釋迦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態安詳。兩側靠墻處供奉著十八尊鐵鑄鎏金羅漢，造型生動，神態逼真，合十規勸世人早步菩提。

“樹起招兵旗，就有吃糧人。”有那向善人家，陸續送來自家子弟皈依。未兩年，廟內有了大小僧眾五十余口。香火鼎盛，晨鐘暮鼓，木魚咚咚，竟成一方涅槃凈地。

這廟大僧多，就從來不曾見得僧人出來化緣，廟里又無田產，奇怪的是就連施主主動施以錢財，均遭竟無大師婉言謝絕。偌大個寺廟開支定然不少，錢財由何得來？個中蹊蹺無人知曉，長時間成了鎮人議論的謎團。問那廟中僧人，一個二個只閉目數珠喃念：“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若人不了道，功德如禾苗。”

謎團始終未解開。這一日，秋高氣爽，陽光生動普照大地，返悟寺走進一位游方和尚。破氈帽，爛袈裟，腳穿麻窩子草鞋，腮邊胡須有了些花白。不難窺出，他歷盡艱辛。

游方和尚進了廟門，知客僧叫來竟無大師。倆人見面，都猛然一驚，似曾相識。互相打過稽首，竟無大師問：“青青翠竹，無非般若。我佛提倡直指人心，師兄何道而來？”

游方和尚答：“悟法之人，自心如日。踏遍青山，意欲誅魔而來。”

都聽了一會兒門外的風吹草動，相對打坐，念過盂蘭盆經——南無密栗多哆婆曳娑訶，聲驚音顫地談起經論起佛來。

游方和尚：“何以為魔？”

竟無大師：“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為魔。”

游方和尚；“何以為惡？”

竟無大師：“納污垢，存業念，聚諸邪侵法本為惡。”

游方和尚：“既知魔惡，何不了悟？”

竟無大師：“岸有菩提樹，立地寶蓮生。”

游方和尚：“心如洪爐，罪若雪片，不去其肉身，敢妄談寶蓮生？”

竟無大師沉吟良久，不甘示弱，“耳目難防護，貪名從是生。諸覺觀氣味，依于惡貪嗜，周姓老兒事，汝能言善果？”

論到心尖處，游方和尚一臉煞白，搖晃了兩下，賡即定下來倆人繼續理論。談著論著，倆人都不說話了，如碑如石，似達大道一般，知客僧見此奇景上前觀望，倆人面呈死灰已經圓寂過去。

正午的太陽高高升起，溫暖著滿世界。寺廟的鐘聲響了，“鐺——鐺——鐺——”沉悶的鐘聲敲擊大地，在筍溪河畔回蕩，回蕩。

悠悠蒼天，清清流水。我佛，你能否禪定這善惡美丑的人生？

……

太陽長毛了。

三個小和尚立在門口，頭頂寺瓦，腳踩青石，詳詳細細張望太陽，長毛太陽忽地就古怪一閃，現出幾縷青光。見此情景，三個小和尚便異口同聲，說吾寺毀矣！吾寺毀矣！

果然不多日，《返悟寺》毀于一場大火。

越二年，內戰爆發，匪患連連。天地空茫，世事遂此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