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克儉
我讀孤竹的詩,始于改版后的《東坡赤壁詩詞》雜志,覺得他很是注意字錘句煉,作品顯得奇崛古雅、冷寂清幽,頗近韓孟詩風、溫韋詞韻。讀其詩,誦其詞,感覺孤竹應是卓爾峻拔之人。近得《孤竹詩詞選》二十首,更知其性情之孤峭高致。品讀這二十首詩詞,便隱約發現于“奇”“古”“清”“冷”之中更有“雄健”之氣,始知其詩不獨“韓孟”而類中唐;其詞不獨“溫韋”而介乎晚唐北宋間。盡管孤竹的有些作品清新淡雅,但“冷峻幽奇,沉雄雅健”仍為其風格之主要。
孤竹的五言律詩豁人耳目,詩句奇異而寒瘦,境界孤寂而幽遠。詩人峻潔的志趣和深邈的思緒又往往隱括在這種峭冷孤寒的意境里面,使他的詩顯得更為朦朧而給人以巨大的想象空間。
歲暮山行
山行未計時,歲暮朔云低。
林暗疑垂雨,槎斜畏渡溪。
鳩聲啼自苦,水瘦響來遲。
風凜登高處,寒生萬里思。
這首詩的特點是:奇崛險怪,寄托遙深。詩人借山行之事,表達歲暮之感。運思細密,遣字精到,只是始終不愿露出所感者何來,因而顯得極為曲折隱晦。暫且不論他婉轉含蓄的述感方式。此詩前兩句以山行之時況起篇,詩人沒有議擇時節,偏在“朔云低”垂的“歲暮”去作山行,可以看出詩人掉臂獨行的個性。中間四句是詩人山行的所歷所感:“疑”“畏”二字,可見山路之艱險;“苦”“遲”二字,足見詩人之無奈。最后兩句寫詩人不顧寒風之凜冽而登上峰頂時的蒼茫之感。整首詩脈絡清晰,首尾呼應,人物情性突出。中間兩聯值得玩味。詩人逼真地描摹出了山中的光線、物態、聲響、動靜的變化,并且與當時的心理感受相映襯諧調,使人有如在眼前的親歷之感。當然,詩人并不會只是純粹的向我們介紹他的山行經歷。起句的“未計時”和結句的“萬里思”向我們暗示了這首詩是別有寄托的。那么,詩人的“歲暮”之感究竟為何?透過詩的意象便不難看出:首聯是寫詩人不擇時令而山行的不合時宜;頷聯是以“林暗”“槎斜”,暗喻前路多艱;頸聯是借“鳩聲”“水瘦”以喻境況之難堪;尾聯通過“風凜登高”“寒生萬里”借指任重道遠之實感。至于詩人在“歲暮”之時因何事而有此之感,那就不可強說了。不過,如果將此詩與他的《夜游東坡赤壁》合讀,或可多少探得一點消息來。但是,不管怎么說,這首詩在客觀真實地流露出詩人心跡的同時,也折射出了詩人可貴的執著追求的品性和頑強探索的精神。可以這樣說,這是一首現實性與藝術性完美結合的佳作,他提供給我們的應該是當前詩詞改革背景下的實質性的創作啟示,而并不是遠離藝術美的形式上的贗品,也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
夜游東坡赤壁
赤壁登臨夜,閑中望九霄。
疏星云際淡,孤月雁邊高。
臥石濤驚枕,眠風鵲失巢。
霸才堪賦槊,河漢路迢迢。
這首詩,詩境孤寂而詩意隱約,表達了詩人的嘆惋之情,寄寓了對現實況味的獨特感受。作者所游之處,是容易勾起思古幽情之地,更況秋夜之時。此類題材,也最易落入窠臼。而詩人孤竹以細膩的觸感,象征的手法,精警的煉句,將一些熟知的物象按照自己的遣懷需要驅使組合得疏淡高遠、雅潔新奇,從而使這首詩具有難得的審美情趣。詩人以“登臨”發端,以“閑望”衍接,以“星”“月”“濤”“鵲”寓感,最后發人生之感嘆。如果把此詩解作“霸才”之不遇,則未免曲解而且落俗。當然,此詩也暗含著自況的隱情。不過,更多的還是詩人對現狀的隱憂。“星”“月”在孤竹的詩詞中是極賦象征的物象,出現的頻率也是比較高的。像“飛箭射天星”“推云拂月明”(《巖竹》);“明晦不關星綴玉,虧盈遙嘆月彎弓”(《江堤晚步》;“天無浩月光明少,好與繁星浪說忙”(《登樓》)等等都寄托了詩人對明月的推崇之情和“霸才”難覓的浩嘆。屬于此類題材的作品,在他的這二十首詩詞中,還有《青云塔》、《龍王山晚步兼懷東坡居士》等幾首。如果把他的《雨后觀月》也算作的話,分量幾占三分之一。我們不妨合而讀之,以探明詩人的高潔志趣和深博的情懷。由此可知,《夜游東坡赤壁》實乃作者對詩人作家的悲憫,特別是對詩壇“霸才”的呼喚。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首詩所提出的是一個相當緊迫而又現實的問題。
前面說孤竹的五律豁人耳目,除了上文談到的以外,另一重要原因就是他尤其注重煉字。譬如《巖竹》一詩,起句“巖竹凜奇氣”之“凜”字寫出了“巖竹”“奇氣”之令人可畏,直逼“巖竹”之神;“搖風獨自吟”之“搖”,不說風搖竹,而說竹搖風,將巖竹人格化了,直通“巖竹”之情;“裂石囚崩態”,“囚”字可謂其煉字之代表,把“裂石”“崩”而未決賴竹根盤結以護的狀態呈現在我們眼前,直達“巖竹”奇勁之形。詩人托物言志,形神維肖,自是其煉字之功。在他的這些詩詞作品中,像這樣的煉字不唯此篇,俯首即是。今之詩界,浮躁而淺薄,重形而輕質,不崇典籍,不關學養者比是,詩者,豈獨心中忽然之一聲耳?似孤竹先生這般,的確是難得一遇的。
讀孤竹的詩,如同徜徉在暗夜的海灘。借助夜的微光,我們依稀感覺到海的深沉。他詩歌的雄健,猶如壓抑的風吼,沉悶的雷聲。只有透過他詩歌的漁火天星般的意象,才能觸摸到詩人博動的心跳和深邃的血脈。讀孤竹的七言律詩,就有這樣的感受。
登樓
獨上高樓眺大荒,暮云春樹動吟腸。
懷思未遂慈親愿,報國空余鬢早霜。
廣武登臨狂阮籍,云中持節老馮唐。
天無皓月光明少,好與繁星浪說忙。
這首詩寫得沉郁婉轉而又不失詼諧,且略顯自嘲意味,含蓄地表達了詩人的暮年感慨,頗有夢得、子厚風味。素懷報國之志的詩人,如今雖近暮節,卻仍然是壯心不已。于是,登樓而眺荒野,誰知“暮云春樹”反而牽動了詩人的百結憂腸。一股思親愧親的心緒與報國空老的愁懷糾結在一起,使詩人發生了“懷思未遂慈親愿,報國空余鬢早霜”的一聲沉重的嘆息。詩的頸聯活用典故,且對仗工穩,指事寓諧于莊。阮籍曾登上滎陽之廣武山,觀楚漢古戰場,發“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之感嘆;馮唐持節去赦免獲罪的抗擊匈奴之功臣魏尚,使之仍為云中太守。詩人孤竹,暮年由黃岡市文聯主席任上退職,又被請出主編詩刊,詩人借此二典以明此事。尾聯詩人謙稱自己并非“皓月”,難以勝任,但仍然“分綠何辭薄,留蔭豈敢誠”(《古樹》),甘愿“花開一笑死,魂向碧霄青”(《巖竹》)。顯然,詩人的一生為國而“忙”,不過,去其報國之宏愿仍有相當的距離,抑或存在形式上的差異。詩人之大胸懷無人能解,遂使一腔忠情郁結化作無奈語出之,詼諧語出之,自嘲語出之,豈不悲哉!同時,也委婉地道出了詩人企盼大才的愿望。
孤竹的七律深婉沉雄,情如熱鐵,其狀若冷;美如幽畫,其色若明。“明晦不關星綴玉,虧盈遙嘆月彎弓。”(《江堤晚步》其一)恨月不圓,寄意良多;“邯鄲道上黃粱熟,依舊青衫過荻洲。”(《江堤晚步》其二)人生失意,寂寞何其;“人世幾番桑海劫,仙葩依約昔年容。”(《廢園》)寫盡悲感,嘆盡哀情。詩人的筆調是深沉的,詩人的情感是深沉的,但詩人為我們創設的意境卻是幽美的。這種美寄托了詩人的幽情,因而詩的意境就愈顯得厚重而深遠。“秋風江上露初白,蒼柳篝叢火正紅。”(《江堤晚步》其一)清冷的色調映襯出暖和的色調,極為和諧地表達出了詩人的情感。“聽斷江聲天入畫,坐呆寒石水生幽。”(《江堤晚步》其二)幽深之景與幽深之情通過錘煉字句取得和諧統一。“迷離野徑幽生草,明滅殘螢暗度松。”(《廢園》)以“殘螢”之亮色反襯出環境之幽暗,與詩歌情調極為諧調,烘托出了詩人的凄冷情懷。“風吟晚樹聲疑在,云逼遙峰影未真。”(《記夢》)情之至處,恍惚迷離,夢之將醒,疑虛為實。孤竹乃真性情,真詩人,直可與韓愈、元稹共語。
前讀孤竹的詠物詞《菩薩蠻》三首(《東坡赤壁詩詞》2004年第二期),如讀“溫韋”。和風細雨,搖曳生姿。今讀其《憶秦娥》三首,恍如急風驟雨,撲面而來。直接感受到詩人叩地問天的情狀,滿腔幽憤,噴薄而出,直灼人眼,給人以強烈的震蕩之感。
憶秦娥(三首)
觀漢墓
西風削,長林落盡霜衣脫。霜衣脫,傷心秦漢,土花斑駁。江山異代興亡各。莫邪干將今非昨。今非昨,草枯鷹死,兔狐誰縛?
山行夜
茫茫霧,磯頭頓失前朝樹。前朝樹,月高星小,夜鳴蒼鶻。幽燈怯怯林中屋,橫槎欲渡深深谷。深深谷,仰觀今古,此身何屬?
荒村夜宿
蛩聲織,西窗雨打芭蕉急。芭蕉急,荒村臥聽,舊時相識。滄桑一夢秋霖濕,平生事業殘年逼。殘年逼,小樓風吼,撫今追昔。
《觀漢墓》是其三首之一,起句以“西風削,長林落盡霜衣脫。”點明“觀墓”之時節,以及“漢墓”所在的環境。“削”字用得瘦硬奇特,“脫”字用得干凈利索,形象地寫出了“風”之勁、“林”之凈,把秋風蕭瑟、荒野寂靜的場景逼真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因而也奠定了整首詞的情感基調。這首詞,詩人是借觀墓而賦感,表達疾惡如仇的思想和對現實的隱憂,寫得沉郁勁健。他的《山行夜》在現實與歷史的交織中,寄托了對宇宙人生的迷茫之感。這是個亙古的話題,詩人通過“霧”“前朝樹”“星月”“蒼鶻”“幽燈”“林屋”“橫槎”“深谷”的描述,創設了一種險怪詭奇的境界,給人以幽深綿邈的生命思考。他的《荒村夜宿》一詞與他的《登樓》一詩的主題思想切近,可以對照參讀,以比較二者在設境達情上的差異。
詩人的《浣溪沙》三首,清新淡雅,樸素自然,當是孤竹詩詞風格的另一面。這一組小令散發出田園的泥土芳香,讀來親切可喜。“紙鷂入空遙似貼,豆花撲眼潔如梅。”(《浣溪沙》其一)“貼”字形象穩妥,寫出了風箏高靜的狀態。“撲”喻其多,頗是生動,而“潔”卻準確地描出“豆花”的素白顏色,以至詩人聯想到高潔的白梅,潛意識里流露出情感的依慰。而“搶水花鰱沖急浪”“市聲吆喝野芹香”(《浣溪沙》其二)寫得生動有趣,讀來目見其形,耳聞其聲,鼻嗅其味,使人過目不忘。《浣溪沙》其三,詩人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幅偏僻小村的恬靜祥和、淳樸相親的田園畫卷,令人賞心悅目。這三首詞,反映了詩人精神世界的另一面,折射出詩人的理想追求,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和美學價值。
我不敢肯定地說孤竹先生“冷峻幽奇,沉雄雅健”的藝術風格的形成與他的身世閱歷有關,但至少可以這樣說,這種藝術風格的形成一定與他的審美取向有關。孤竹先生出于對現實生活的理解和感悟,結合自己的學養和個性,以其獨特的審美情趣,為我們創造了他獨特的詩詞藝術美。這種藝術美,是孤竹先生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與多種文藝表現手法的審美結合的產物,當然,這又是另一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