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行每業都有著其無奈和樂趣,警察這一行尤為典型。
故事還得從幾年前的一天說起。那天我照常在治安接待室辦公,突然門外鬧哄哄地闖進一群人,他們推推搡搡互相漫罵著。其中一個操四川口音的中年男子滿臉是血,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揪著一位青年男子的衣領。原來糾紛起于兩家人在公車上為孩子爭搶一個座位。男青年沈勇先占了座位,但四川人卻仍要爭搶,于是血氣方剛的沈勇一拳將四川人打得血流滿面,后驗傷確定鼻梁骨折。因為沈勇毆打他人并造成了對方受傷,顯然已經觸犯了治安處罰條例,而四川人搶座位僅屬于道德范疇。所以我判定沈勇賠償對方醫藥費,并且給出了一張書面警告裁決。不料,“吃”了警告的沈勇卻不肯離去,堅持要我解釋處理根據。依據經驗,被處罰者往往思想上有疙瘩。于是,我耐心地向他解釋了“犯法、違法、道德”三者的關系和界限。
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第二天下午,沈勇竟又來到了我辦公室。我心里有點反感,他還真“纏人”哪。誰料想,他滿臉笑容地走到我面前說:“民警同志,我想通了,今天是專程感謝你昨天給我上了一堂法制教育課,受益匪淺啊……”我一時愣住了,莫非他和我講客套話,抑或反話?后來體會到他確是心悅誠服,我的心靈得到了一絲慰藉。我不禁仔細地端詳起沈勇來,他戴一副眼鏡,四方臉,高個頭,透出些許讀書人的斯文氣。
稍后,我翻閱戶籍資料才得知沈勇果然是一位國家文藝干部,歷史清白,而且連年被評為區級先進作者。我開始質疑自己裁決的“警告”對他是否有些偏重了。畢竟白紙黑字跟隨檔案,永遠都抹不掉,我不由產生一種負疚感。但另一方面,至高無上的法律和警察神圣的職責告訴我,我這樣做是對的,我不能感情用事。
一個月后,沈勇因公經過我單位,我們便前嫌盡釋地交談起來。通過交談發現我們彼此的志趣、性格等都有驚人的相似,尤其是在熱愛文學創作方面更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后來我們共同合作,創作了滬劇劇本《愛的反思》,該劇在上海郊縣公開上演,還獲得了創作獎。
但是一年后,沈勇毫無預兆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打電話給他,寫信給他,都如石沉大海。到底出了什么事呢?為了弄個水落石出,我特地調休了一天,趕到沈勇家中。但他不在家,他妻子接待了我,在我的一再追問下才知道,原來沈勇前一段時間在某報刊發表了一則短篇諷刺小說,但他單位的某位領導“對號入座”,一氣之下以沈勇有“前科”——我的書面警告(警告不屬于“前科”)為由,在漲工資問題上卡住沈勇。我聽了不禁目瞪口呆,天下竟有這等事,可笑而可悲啊!可笑不懂文學創作的領導竟然“對號入座”,而更可悲的是我的秉公執法竟然不幸淪為他人的報復工具。
回家路上,我的心情久久未能平靜,總感到內疚。按說,無論沈勇是否能理解,作為警察的我在執法上是來不得半點感情用事的,可是……
之后,我“三顧沈廬”,并且捎些禮物以表達作為朋友和文友的關切之情。終于在最后一次我見到了沈勇,從他的眼神里我讀出了他的感動、他的理解。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是多余的,我們用沉默表示了理解,化解了誤會。
當天,我請他們一家三口出去吃飯。席間,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時光。分別時我忍不住對他說:“請別怨我……”沈勇有些激動,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顫抖地說:“不,我根本不恨你,我理解你的職業……”夜色里,點點淚光在鏡片后閃動。
其實,作為警察,我經常聽到同行感嘆警察的孤獨和不為人所理解。他們認為人們往往在危難時需要警察,問題解決后就忘了警察,平時對警察也心存戒備。可是我要說,也不盡然。我和沈勇為什么能成為知心朋友呢?其實原因很簡單: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和理解。當然,偶爾想到好友的人事檔案里還躺著一張我親筆簽名的“警告”裁決書,心里就會浮起一絲難以言傳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