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上午,編輯部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來電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自我介紹姓畢,是位退休教師。她說她的兒子叫趙煜,現在上海提籃橋監獄八大隊一中隊服刑。前天去監獄會見時,兒子特地對母親說:“我們這里的干警對艾滋病犯人特別人道主義,我每天去病房值班都親眼目睹那感人的一幕幕,常常被感動得睡不著覺。你一定要抽空給檢察風云雜志社的記者打個電話,讓他們來采訪一下,讓廣大讀者了解這里發生的動人事情……”
于是,6月21日本刊記者沿著這條來自監獄內的線索,走進提籃橋監獄,來到專門從事內科傳染病病人護理工作的八大隊一中隊,采訪了該隊的領導,還有身患艾滋病、肝病、肺病等多種疾病的犯人何一噸。當何一噸被獄管人員帶到我們面前時,他一邊打著點滴,一邊微笑著略帶些靦腆,我們一行幾位都被他這種樂觀精神所感動。就在記者開口要問他話時,他十分感激地用手指了指坐在旁邊的隊領導說:“是他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才使我有今天。”沒有了悲觀,他的話匣子很快就打開了……
窮苦出生,讓我把人生看得平淡乏味
一個出生在城市里的孩子,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想明白饑餓會是怎么一回事。自從我打娘胎里出來,饑餓就常常伴隨著我。記事起,我的心里無時無刻不在幻想有一天能填飽肚子。因排行老二,所以吃虧的事我攤得多。這樣幼小的心里漸漸產生了一種伺機復仇的念頭,等長大后好以此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按照常理,要想改變命運,唯有靠勤奮好學。然而,像我那樣的家庭,讀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或許是出于好奇,見姐姐念書,我也哭鬧著要去,父母執拗不過,勉強讓我上了三年學。
一輩子都沒有邁出過大山一步的父母,有一年夏天,卻突然把我們姐弟三人叫到一起,問我們誰能回答山的那邊是什么樣?我們三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摸摸自己的腦袋說不出來。父母算是很善于想像,拍拍我的后腦勺說,山的那邊還是山。你們長大后,要是能走到山的那邊去,也算是為我們何家光宗耀祖了。從此以后,我總在設想有一天一定要走出這座山,到沒有山的地方去。
盡管只念了三年書,但從書本上和老師的口中得知,山的那邊不光有山,還有城市、海洋、草原、森林……這些只在書本上看到的一幅幅畫面,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夢,一個十幾年一直在做的夢。春去秋來,我都在期盼著一件事:那就是快快長大成人,去尋找自己的夢。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大山好像被撕開一道縫,一些外面的消息從這道縫里傳過來,這對于山里像我這樣的壯小伙來說,無疑是莫大的誘惑。窮怕了的人們,早已對人生看得淡了,他們對生命更是看得如同山里的一根野草。生與死,只是人生的兩個客棧。當我有到外面闖一闖的想法時,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孩子們都在幼小的年齡,我不想讓他們也像我及我的祖輩那樣,甘作大山的兒女,一輩子守著山,為山付出自己的一切,所以我決定出去闖一闖。
第二天,太陽還沒有從山的那邊露出身影,我已早早起床,收拾行李。最后一次從山間的羊腸小道一直朝山外走,那一天是1994年冬至,那一年我才27歲。
販毒搶劫,讓我在期盼中飽嘗牢獄之苦
迷迷糊糊地跟著村里的幾個想到山外闖闖的人,坐了一夜的火車,來到了廣東的省會廣州。到了廣州,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山外的世界。五顏六色的衣服,川流不息的車輛,鱗次櫛比的樓房,這些都只是在山里時夢里所見到的。我們幾個在一位打工的老鄉的帶領下,七拐八彎地來到一片破舊的、寫滿“拆”字的、低矮的房屋前。老鄉說,你們和我們一起暫時就住在這里,沒有我的同意,你們不許亂跑,以免丟失。
大概又過了兩個星期,那個老鄉第一次點名讓我陪他到外面走一趟。當時我那種被選中的喜悅心情難以用言語來形容。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我們兩個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他帶著我順著小巷鉆進鉆出,不知道鉆了多少條小巷,最后來到一間房子前。一個戴鴨舌帽的人站在門前,老鄉向四處望了望,鬼鬼祟祟地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往那人的手里一塞,那人則把早已準備好的鈔票也往老鄉手里一塞,然后形同陌路似的又各走各的。這一趟,我在莫名其妙中得到了100元的獎賞,這100元讓我高興得兩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
從此以后,我們幾個人輪換著跟那個老鄉到外面去,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彼此拿著各自的獎賞,彼此做著發財的夢想。去了幾次以后,路線熟了,老鄉把包交給我們去換鈔票。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那包里是毒品,也不需要知道那里是什么,因為每趟的獎賞足以讓我們每一個人忘掉一切。零零星星地我們干了將近一年,我們的腰里也積攢了一點錢,雖然不多,但足可以抵在家里幾年的收入。我想等湊到一定數字就把它寄回去,誰知這一想法很快被一種誘惑給擋在門外,那種誘惑就是老鄉把我們引到了吸毒的路上。第一次吸毒我感到飄飄欲仙,美不可言。
那次以后,那種感覺就一直在我的腦子里飄蕩,像是一個形影不離的魔鬼。有了第一次,就急切地盼望著第二次。特別在思妻念子的時候,那種急切的心情更甚。開始幾次,老鄉免費讓我們嘗嘗,后來,他竟以每克200元的價格賣給我們。就這樣,我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錢很快化作云煙,時間不長竟又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沒有辦法,我們只能按照老鄉的路子走,自己去販毒。
以毒養毒,這是每個吸毒者的必由之路,也是不歸之路。我就這樣,用邊販邊吸的方式過了5年。5年中,我從用鼻子吸到靜脈注射,經歷著吸毒者的一道道程序。在靜脈注射時,由于交叉使用針頭,我感染上了艾滋病病毒。當時,我們只知道作踐自己,根本不管什么艾滋病。現在想起來真是后怕,后悔。因無錢吸毒,我后來走上了搶劫的道路,并落了個14年有期徒刑。
關愛有加,監獄使我的生命得以延續
2002年12月23日,我被關押在提籃橋監獄,分在十監區二分監區。今年年初,我突然高燒不退,全身泛起塊塊紅斑,奇癢難熬。經醫生多次復查,一個月后被確診為艾滋病。當我得知自己有艾滋病以后,驚恐萬狀,思想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好像生命已走向終點。我知道,一旦得了此病,就會在歧視的狀態下生活。這殘酷的打擊,很快使我喪失了生活的勇氣。一連幾天情緒暴躁,整日寡言不語,臥床不起,甚至采取絕食、自戕的極端手段來抗拒治療。我還寫下了“拒絕治療,后果自負”的承諾書,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盡快了此一生。
就在我自暴自棄、諱疾忌醫、不敢面對現狀的時刻,我所在監區和醫院病區的干警們,并沒有用鄙夷的目光看待我,也沒有歧視我的身世、行為和病情。反而,隊長們用善良的言行來感化我,緩釋我不良情緒的宣泄。記得我剛被確診為艾滋病患者時,全院和我所在的監區立即引發了“地震”。此時,十監區和八監區的正副大隊長們率有關中隊的干警來病區探望我,他們并沒有遠離我。駐院的八監區一中隊的姚松祥中隊長,要求大家多給我一份關愛。病區的護理人員,不顧我還患有肝炎、開放性肺結核病有被感染的危險,堅持每天早晚兩次護理,使我始終生活在干凈整潔的環境中。尤其是當我高燒至40度時,姚警官親自督陣,和其他護理人員一道,對我進行冰袋降溫和酒精擦拭全身穴位的物理散熱降溫,大家累得氣喘吁吁。待我從神思恍惚中清醒過來看見干警站在我的面前時,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這么多年,我遇到過那么多打擊,都沒有流淚,這也是我自懂事以來的第二次流淚。
我是監區里的“三無”(無接見、無接濟、無信件往來)對象,所以我對精神和物質都十分渴望。我所在十監區的領導十分重視我的病情與生活,他們對我的關愛使我樹立了生活的信心。監區里為我開展了一個“奉獻一份愛心,挽救艾滋患者”的教育與食物募集活動,領導們自掏腰包為我買來了大量營養品及鮮花。當一顆糖、一塊糕、一只水果、一束鮮花擺在我的病床前時,我感到他們真的是太好了,真情在世間無處不在。
現在,每天我都積極配合醫生做常規治療,不再像從前那樣輕視生命了。我想好好活著,假如能等到活著出去的那一天,我會將這里的一切告訴給每一個人,因為是他們的善心使我的生命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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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滋病是一種很特殊的疾病,人們一般對之有恐懼感。患艾滋病的人本身也容易產生自暴自棄的心理,所以患艾滋病的人犯罪對社會有雙重的危害。一方面是其犯罪行為對社會的危害,另一方面是其在被抓捕、羈押或收監過程中處理不當易造成艾滋病的傳播。如何既實現對其犯罪行為的處罰,又不危害和傳染其他的人,我國在實體和程序法上都缺乏相關的規定,為了解決實踐中的難題,司法機關進行了很多嘗試。
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中國監獄學會副會長韓玉勝教授認為,這些嘗試對懲罰犯罪、完善法律有著積極的意義。及時將患艾滋病的犯罪嫌疑人關押,走出了以往“抓了放、放了又抓”的怪圈,不僅維護了法律的威嚴,同時也消除了犯罪隱患,有利于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
由于監獄一般很擁擠,且充滿緊張和恐懼氛圍,醫療衛生設施也較差,所以在國外的許多監獄里,艾滋病的感染率很高,其他疾病如乙肝、丙肝和結核病的流行率也超過外界。據聯合國艾滋病預防中心調查,在法國的監獄中,艾滋病的感染率是一般人群感染率的10倍。而美國在上世紀90年代中的調查也顯示,監獄艾滋病的感染率幾乎是正常人群的6倍。同樣受到感染威脅的還有監獄管理人員。所以,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來預防艾滋病在監獄內或羈押場所的傳播,是世界司法界面臨的共同的難題,設立專門的艾滋病人羈押點,無疑是解決此問題的方法之一。韓玉勝介紹說,目前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國家對患艾滋病的犯罪嫌疑人或罪犯的羈押、收監問題作出明確的規定,但有一些國家已經部分實行了單獨關押。如美國阿拉巴馬州萊姆斯通改造所就是專門關押艾滋病罪犯的監獄,這里共關押了200多名服刑人員。還有俄羅斯加里寧格勒也有一所專門關押艾滋病犯人的監獄,約100名艾滋病人在此服刑。但這些屈指可數的專門監獄并不能滿足實際的需要,問題的根本解決還是有待于專門制度的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