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潤二郎
十五年前,我就來過北京,此次再訪,覺得中國變化很大。最使我驚奇的,一是物質的極大豐富;二是夜晚變得明亮起來的街道;第三,街道變得整潔了很多;第四,服務人員的態度熱情了起來。給我感受最深的這些變化,從經濟的角度來看,也是理所當然的。物質的極大豐富,說明中國人均GDP有了很大的增長;城市夜晚的明亮,說明人均能量的消費也在增長;街道的整潔,是由于城市基礎設施的建設有了很大的改善;服務態度的變化,說明了中國服務型經濟的發展。所以說,這十五年,中國已經走上了經濟發展的軌道,并在一步步地向前發展。但在未來的發展過程中,一定會出現許多的問題。眾所周知,二十世紀是一個變革的世紀,如城市化、工業化、西歐化等等。二十一世紀也會在二十世紀的基礎上繼續它的變革。其中最大的變化,仍將是全球化。關于所謂全球化,比較流行的一種觀點,是指跨國企業的發達,跨越國界的人員流動逐漸增多等等,世界逐漸變成了一個市場。這是一種樂觀的看法或者世界觀。還有另一種觀點,就是從地球的資源、從環境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資源是不可再生的,如果我們繼續按照目前這種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方式生活下去,遲早會遇到資源枯竭的問題。因此,二十一世紀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這兩種全球化觀點在意識形態上的對立。
二十世紀,我們在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種意識形態的對立問題上消耗了七十年的時間。二十一世紀,上述兩種關于全球化的意識形態對立,可能也會持續同樣長的時間。在新的世紀里,究竟應該是經濟至上還是生態環境至上?我認為,這將是意識形態上的最大沖突。然而,如果從理論、科學或是實踐上來進行考察,就會發現,彼此對立的這兩種觀點都有各自的缺陷。由于這兩種觀點只是形成了觀念上的對立,各自都沒有提供科學的根據,所以,當然也就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意識形態的對立,若是不造成流血沖突的話,當然可以說并不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但是,實際上,它很有可能導致一種血腥的對立,比如說“九一一”事件的發生。按照布什的觀點,這個事件在某種意義上是兩種文明的沖突,是阿拉伯世界和西方世界的沖突,是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沖突,是一場新的戰爭。但是,我認為,事件的發生,并不僅僅是文明之間的沖突,這也是對美國大量生產、大量消費這種生活方式持反對觀點的人們的一種反抗。比如,從技術角度看,法國用的是原子能能源,而德國倡導的是綠色能源,這樣,法國必然會威脅到德國的環境,這就將形成沖突的新來源。
關于經濟至上還是生態至上,最近有一種觀點認為,這兩者之間的沖突是可以超越的。有一段時間,大家認為,大量生產、大量消費是不好的,大型企業的生產方式會破壞人類的生存環境,于是有了“小的才是美好的”這樣的觀念。但是,只要稍加思考,我們就會明白,為什么會對大量生產產生普遍的反對態度——因為這種生產方式破壞了地球的不可再生資源。而大量消費則給環境帶來了極大負荷,這種負荷又是不可恢復的。由此,人們逐漸認識到,并不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這種方式本身不好,而是它所造成的后果不好。現在,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非洲國家,也會走上發展的道路,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面對實際,我們應該采取的對策,是改變這種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內在的形式。比如,不能因為汽車有污染,就廢止汽車,而是要想辦法減少它的污染。豐田公司現在就開發了以蓄電池為能量的汽車,如果這一方案最終可行的話,即使大量生產、大量消費汽車,也不會給資源和環境造成惡劣影響。因此,問題的實質,并不是使用汽油還是不使用汽油的對立,而是應該在技術上找出新的對策。這是未來一個重要的課題。
但是,無論如何,在未來全球化的發展過程中,一定會發生很多的對立和沖突。現在中國和美國、日本之間都有很多的摩擦,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之間也有很多的沖突。在這個沖突中,最大的問題是,在未來的經濟運營中,其主體究竟是誰。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的民族學者對三千五百個民族的生產交換形式做了調查,結果歸結為三種形式。第一種,是以政府為主體的指令型,即由政府制定一些規則來主導生產交換;第二種,是市場型,即遵循市場規律來進行生產交換;第三種,是互惠型,一般表現為捐贈。如果從這一調查結論來看,當今世界上,生產和消費的主體主要有三類,即政府、企業和非贏利組織。這三種形式所占的比重在各個國家有所不同,由此就會引發很大的沖突。比如,在日本,許多原先由政府主導的經濟活動都正在向民營化過渡。但是,應該看到,最重要的還應該是那些非贏利組織。目前在中國,志愿者活動所占的比例還不是很大,但是,我想,在未來的十年中,中國的志愿者活動將會快速發展。我認為,在未來,大學、新聞機構都將會發展成非贏利組織、志愿者活動的主體。現在的情況是,新聞機構為了生存經常會有裁員一類的舉動,大學為了經營還要收取學費,但理想狀態并不應該如此。大學生交納的學費并不應該是一種消費,而應該是學生對大學的一種捐助。新聞機構也不應該收取費用,而應該是大家在認同你的情況下,進而自覺地捐助你。同時,政府也不應該對這種捐助性的費用收稅。在有些情況下,大家可以用提供勞動力的方式來進行捐助,對于這種志愿性服務,政府不但不應該收稅,更應該將稅金返還。可以這樣說,政府提供的模式是一種公共的模式,企業提供的模式是一種私有的模式,而我認為,在這兩者之間還有一個中間的模式,就是非贏利的捐助形式。可以設想,像書店這樣的機構,本來不該以贏利為目的,書作為一種信息的載體,應該是提供給大家、服務于大家的,因此,書店就應該是非贏利、捐助性的形式。所以說,全球化中,標準性的主體不應該是國家而應該是非贏利組織,應該從現在開始,就著手培養非贏利組織制定規則的能力。
二十世紀前半期,中國的城市化處于比較穩定的狀態,沒有發生急劇性的變化。而在同一時期,美國、歐洲、日本等的城市化進程則取得了飛速的發展。將城市化帶入軌道的是產業化和服務業的發展,另外就是交通和通信體系的發展,所以,在二十世紀主要形成了規模經濟和集中經濟。規模經濟,是指企業擴張為巨大的規模;集中經濟是指在一個城市中,相關聯的企業集中在一起,形成一種積極的效益。而大量生產和大量消費,恰恰會推進城市化的發展。目前,關于城市化,出現了三個概念,即:大城市、巨大城市、超巨大城市。中國在未來十年內就將迅速地進入這三個階段,在這期間,中國的城市化同時還將會面臨全球化的問題。全球化一般被認為是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至一九八二年,美國城市社會學家沃里德曼·沃爾夫就提出了“世界城市”的概念;一九九一年,薩森提出“全球城市”的概念;二○○一年,美國的斯柯特又提出“全球城市帶”這一觀念。“世界城市”所設想的模式,是國家高高在上,國家之下,存在著很多大的世界城市。“全球城市”的設想,與“世界城市”在范式上有所不同,按照“全球城市”的觀點,這樣的城市最終可以和國家形成對抗。
薩森對全球城市的基本假設為:企業生產逐漸分散,而企業整合能力增強。公司管理的多樣化和復雜化,使公司逐步依賴外部力量來進行管理,這樣就出現了管理服務業,比如像審計、法律服務、廣告、項目規劃等行業。對這種管理服務業的需求,恰恰形成了全球化城市的基礎設施。跨國企業可以在世界各國自由移動,比如從東京到上海等。這些跨國企業會在所到之處出高薪聘請一些當地的專家,這樣,同一地區的人們之間在收入上就將會出現很大差距,這也是全球化城市和非全球化城市之間的差異之一。
至于“全球城市帶”的主要概念是:政府和企業向一個地區集中,向各種企業提供金融等服務的這類企業大量增加,另外,觀光旅游業也會迅速發展。在全球城市帶中,還會出現文化創新的產業。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兩年前,我前往紐約,美國人對我說,最近日本的職員非常沒有意思,日本企業的駐外人員總是聲稱,日本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黑暗的十年。美國人對日本人的態度有兩次大的轉變。最初日本的產品質量很差,被美國人認為是便宜貨,后來出現了索尼、本田等高品質的產品,形成了美國人看法的一次轉變。到了九十年代,美國人又轉而認為,日本出產可愛的產品,像游戲、動畫片等。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國一直認為日本人很狡猾,現在,日本人的形象開始向“可愛”轉變。這就造成了認識上的差異:對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日本,雖然日本人自己一直認為經歷了黑暗的十年,但美國人反而并不這么認為。可能在鋼鐵、汽車等產業方面,對于日本來說,九十年代意味著空洞化的十年,但是,在文化產業上,這卻是充實的十年。從全球城市帶的角度來講,日本在文化和創新的產業上有了很大的發展。
中國的城市化可以分為建國之前和之后兩個明顯階段。一九四九年后,是政府主導的城市化的過程,是以戶籍、檔案制度為基礎發展起來的。所以,這段時間里,中國的城市化一直處于一種穩定的狀態,大城市的人口很少,中等規模城市人口很多,當然最多的還是農村人口。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后,中國的城市化由政府主導轉向了由市場主導,開始進入急劇發展的時期,這種勢頭可能會持續到二○○八年北京奧運會和二○一○年上海世博會。中國的城市化中出現了兩種傾向:一是大城市圈的形成,二是全球化對城市化的影響。大城市圈的形成和全球城市帶的形成在同時進行。日本在大城市圈發展的時期,有80%的人口住到了城市,而中國的城市化、全球化也將伴隨大量的人口移動。所以中國現在所面臨的是超大城市化。城市化一般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創始時期,10%的人在城市,90%的人在農村,這也正是十九世紀中國清朝時的情況。在第二階段,城市和農村人口比例在50%時,是個正態的分布。第三階段,城市人口達到總人口比例的70%,一般來說,達到這個比例后,城市的人口就會趨于穩定。日本的城市化發生在一九五五至一九七五年的二十年時間。中國的人口巨大,它的城市化可能會需要三十年的時間。
這樣算來,中國的城市人口就將從一九八五年的37%一躍到二○一五年的70%,在這個過程中,將會出現很大的城市問題。城市問題的發生有一個基本模式:某些問題發生了,于是,首先要找清楚起因,然后要探索解決辦法。經濟學家、政治學家、城市學家會提出不同的解決辦法,這就引出了第三步,就是要對專家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有所選擇。在實施某種方案以解決問題的過程中,總會造成有些人的既得利益有所損失,這時,原來的問題就轉變成了政治問題。所以,實施對策的難度非常之大,于是就會出現矛盾。就這樣,在解決既有問題的過程中又會派生出新的問題,如此地形成循環。問題的發生與解決之間會有一個時間差,于是城市就面臨許多現實的難題,比如能源不足,水源不足,或是醫療跟不上等等。這時,居民會對他們所面臨的這些城市問題表現出不滿或不安。實質上,他們的不滿是兩方面的:一是對問題本身的不滿,另一方面是對解決問題的方法的不滿。這兩種不滿同時存在,是十分關鍵的現象。居民的不滿,會從對問題的不滿轉向對解決方法的不滿,然后逐步導致對政府的不滿。這時,信息交流的模式也會發生變化,可能有兩種:一種是面對面的,另一種則是通過大眾媒介。面對面的交流是小規模的,不會產生很大的問題。大家有很多的傳言,但不清楚真相。大眾媒介的影響則大得多,也許,大眾媒介可以加以控制,但在如今這個互聯網的時代,網絡傳播是無法控制的。通過這些現代傳媒手段的信息交流,社會的不滿和不安就會擴大,有一部分人會害怕失去自己的既得利益。總之,這種不滿和不安發展下去就會演變為沖突。這種沖突與不滿,不會在奧運會這類樹立國家威信的場合中表現出來,因為這涉及到民族自尊心。所以,在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會時,日本人民的不滿和沖突沒有表現出來。但在之后的五年到十年中,就出現了很多社會問題,至七十年代,日本就發生了學生運動。
在中國將會形成的全球城市帶中,居民也將是多國籍的,而人們之間收入的差距會非常明顯。大的城市帶會跨越許多行政單位,像東京城市帶就包括一都三縣,所以,在做出相關決策時,必須要考慮到地方自治體之間的協調。日本為了解決全球城市帶問題采取了兩個措施:一是在大城市帶內部施行指定性政策,二是截住人口流動的源頭。在人口流出的農村,也采取了很多政策來緩和相關問題。在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后,中國的政策一直是優先發展城市。其實,為了解決城市問題,首先要處理好農村問題。中國一直是優待城市居民,為了降低勞動力成本,賺取更多外匯,給農民增加了很多稅收,使農民稅收過重。現在該開始考慮減輕農民負擔,使農村成為穩定的居住地,這樣才能截住人口流動的源頭。所以,中國應該把城市、城鎮、農村的人口按時間順序做一個統計,然后制定合理分布人口的政策。
由此引出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東京作為一個頂級城市,它的決策和國家的決策有矛盾嗎?談論這一點的時候,必須要考慮到,日本是個比較特殊的國家,它是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其全部稅收都是掌握在中央政府手中,然后,有30%被分配到地方自治體,但是,現在這種制度也在進行改變。
目前,東京的有些功能之所以被亞洲的其他四個城市替代,原因之一在于它的地價驚人昂貴。另外還有其他問題,比如,在紐約、巴黎、倫敦,像音樂廳等娛樂設施都設置在城市中心。而在東京的中心,大多是行政機構,缺少文化中心。這是由于東京在規劃上實行嚴格的區域劃分,其后果之一是,東京的人口在白天和夜晚有很大差別,白天熙熙攘攘的城市中心區,一旦夜色降臨之后就變成 了“空城”。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東京也正在考慮,在城市中心的區域建造住宅,讓人口回流。在現代性的積累上,東京趕不上巴黎、紐約等歐美大都會,但是這個城市更富于變化。可以說,東京正在向全球城市帶發展,但還沒有真正達到這一程度,它現在還是一個全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