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念綻放在春天的棉布裙子

她

我想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并且記住我。我叫朵拉，我住在你的樓上。

春天，我從學(xué)校潮濕的宿舍搬進了這間木質(zhì)的小閣樓，很小的空間，被我打掃得纖塵不 染。小床，花草盆，各式各樣的洋娃娃，這是全部。

迎春花開在院子里，金燦燦的一片，我每天咚咚咚跑下樓去折一支插在屋里的小花瓶里， 房東的婆婆咧著嘴沖我笑，聲音顫巍巍地喊，丫頭，慢點跑，小心摔著。

天氣稍微暖和些我就換上了厚厚的棉布裙子，質(zhì)地勻?qū)嵍彳洠毮伒男』ㄒ欢湟欢涞?綻放在上面，輕輕地觸碰小腿的肌膚。那時候我會披開梳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頭發(fā)，讓它們陪 著裙子的流蘇在風(fēng)里亂舞，然后很開心地笑。我的頭發(fā)又長了好多啊。

他

春天來了的時候我便時時會聽到樓上咚咚咚的聲音，震得天花板上纖細的灰塵紛紛揚揚 地灑落下來，于是我記起，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地收拾一下我的屋子了。

我叫陸銘，生活在這個城市不起眼的旮旯里，曾經(jīng)想勇敢地面對世俗的尷尬，卻把自己 撞得頭破血流。終于沉默，搬進這個溫暖的院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下，平靜地生活，每天的速 溶咖啡，一行一行的詩，薄荷味的香煙，打口的CD，這是全部。

樓上一直沒有人住，那間房子很小，頭發(fā)花白的房東婆婆每天會拎著大大的掃把蹣跚地 順著樓梯咯吱咯吱的聲音走上去。她不允許那間房子里有一點灰塵。

春天迎春花打骨朵的時候那間房子住進了一個女孩，厚重的棉布裙子，細密的流蘇，長 長的頭發(f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聽婆婆顫巍巍地喊她丫頭。

她

我是這個城市里頂奇怪頂奇怪的孩子，我穿著寬大的毛衣不合腳的拖鞋在街上奔跑得瘋 瘋癲癲，或者披著灰色的圍巾抹著淡紫色的唇彩在路燈下蹲得一臉沉默。我每天用大段大段 的時間在窗邊擺弄我的花草盆，從花店里買來的各種各樣的種子，鳶尾草，紫羅蘭，丁香， 五彩的辣椒。我在有課的時候會很早很早地起床，沖滿滿一大杯牛奶，讓早茶餅在里面貪婪 地吸食濃郁的汁水，然后稀里糊涂把它們吃光。我會夾著厚厚的課本到門口的站牌上等最早 班的公車這樣可以占到最前排的座位聽喜歡的教授講課。

每天咚咚咚跑下樓去的時候，我會看到住在樓下的男孩，坐在書稿零亂的桌邊悠閑地攪 著咖啡。從不看我，只是低低的埋著頭，眼神落寞得像迷路的鼠。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知道你住在我的樓下，我會在某個角落偷偷看著你，我叫 你鼠，然后我對你笑，你應(yīng)該認(rèn)識我的，我叫朵拉。

他

每天樓上咚咚咚的聲音響起，纖細的灰塵會紛紛揚揚落入我的咖啡杯。我用小勺子輕輕地 攪，讓它們?nèi)苓M那些苦香四溢的汁水。我會低著頭，我不敢正視任何人的臉，尤其是自己， 它是我的一道淋漓的傷口，不可見人。

我只是每天深夜在房間里聽CD，把耳機開得震天響，然后關(guān)上燈，向上吐出白色的煙圈 。 誰也不知道。樓上的女孩睡了，她明天要搭公車去上課；房東的婆婆也睡了，她總是早早地 起床在院子里舞弄太極劍。

那個時候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叫拉朵的女孩。淡藍色的唇膏，蘇格蘭的裙子，玫瑰色繡著 花紋的小皮靴，黑色的長長的風(fēng)衣，這是她的影子。我們相愛了很多很多年，然后她毫無預(yù) 兆地離開我。那天晚上她在電話亭給我打電話，她說了很多而我只記住一句，她說，除了流 離失所的生活你還能給我什么。那句話常常慘烈地撕開我的傷口，讓我像鼠一樣蜷縮著生活 ，把頭深深埋進領(lǐng)子里。

她

迎春花開始凋謝的時候，我的花草盆總算開出了一朵朵小花，斑斕的顏色，幼嫩的花托 。我把它們搬到窗臺上，擺起了長長的一串。太陽的光線一根一根地透過玻璃窗正正好好地 照在我的臉上，我瞇起了睜不開的眼睛，我的花兒需要澆水了。

我在閣樓的窗口看見了鼠，他穿著寬大的格子襯衫倚在花崗石砌的墻角抽煙。白色的煙 圈在他之間繚繞起來，遮住了灰色的眼睛。

我長長地把頭探出去，復(fù)雜的衣服碰翻了我的花草盆。

你抬起頭看著我，不可抑制地笑，于是我第一次看清你的臉。頹靡里散發(fā)著清潔的味道 。 （六） 他

花崗石砌的墻角，長滿厚厚的青苔，那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常常躲在那里抽煙。五月 的風(fēng)關(guān)緊了我寬大的格子襯衫，不算太冷。

樓上的女孩不小心碰翻了她的花草盆，我仰起臉看著她，終于不可抑制地笑了。她窘迫 得像關(guān)進風(fēng)箱的老鼠，臉色通紅，手忙而且腳亂。

她

鼠是個詩人，他每天夜里聽滾石的CD，抽薄荷味道的香煙，關(guān)掉燈尋找游走的靈感。

鼠不喜歡收拾房間，他的手稿總是凌亂地擺在桌子上，越堆越厚的一打。

鼠是個好看的男孩子，鼠很少笑，大多數(shù)的時間他低著頭思考他的詩句。鼠是我見過的 唯一抽煙而不嗆人的男孩子，他總是把煙圈向上吐而不是像別人一樣噴到你的臉上。

這是我了解的關(guān)于鼠的一切。每天我坐在擠擠巴巴的教室里聽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講西方 哲學(xué)史時都會想起鼠躲在屋里抽煙的樣子然后沉沉睡去，喊都喊不醒。我總是會很早很早 起床，我咚咚咚下樓的時候鼠的天花板會飄下細小的灰塵落進他沖好的咖啡，所以我會早早 地把他的小廳堂打掃得干干凈凈。有時候我會聽到他的房間隱隱約約傳出滾石的歌。

他

我的耳機沒電了，沙沙的聲音。外面有聲響，我沒有推開門去看。這幾天沒有灰塵落進我 的咖啡杯，大概是我在不記得的時候清掃了我的天花板。樓上的女孩眼睛紅紅的，或許是在 為了應(yīng)付那一大堆考試而熬的夜。

是這樣的嗎？不知道。很多年了，每次觸及這樣的問題我都會選擇躲閃的態(tài)度，或者每 次我想告訴自己勇敢一點的時候那個穿黑色風(fēng)衣的女孩的聲音就順著電話線傳了過來，機械 化了的聲音毫無表情地刺痛我脆弱的神經(jīng)。

除了給你寫詩，我還能給你什么呢？

我膽怯得像只老鼠，我再也無法勇敢起來。

他

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名字，是那個警察告訴我的，他說一個女孩在馬路上被車撞死了，她的 錢包里有張紙條寫了這里的地址，她的名字叫朵拉。然后我聽到她傻呵呵地告訴我，你該記 住我，我在你的樓上，我與那個叫拉朵的女孩不一樣，我們是相反的。

我在馬路上看到了她，厚厚的棉布裙子沾滿了血。那上面的小花終于驚世駭俗地綻放， 色彩鮮艷奪目。CD機被甩到了一邊，仍然在轉(zhuǎn)，我蹲過去，把耳機塞進了耳朵，震天響的聲 音，放著滾石的曲子。

她

我終于知道了鼠的名字，在他自己裝訂的詩集上。

那天我學(xué)他的樣子聽著滾石的CD把聲音開得震天響，整個世界的音樂都把我包裹起來， 那種感覺真是轟轟烈烈，于是我笑了，我說，鼠，我走進了你的生活，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車燈是 這么刺眼的呵。

散場了

朵拉死于車禍的那年夏天，陸銘是坐在草坪上聽插著兩只耳機的CD度過的。那里面反反復(fù) 復(fù)只有一張碟片，不厭其煩地放著滾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