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的湖泊睡眠一樣守護我的夢。
山上一個牛圈,湖中一只漁船。
那一年,湖水一退再退。湖水退去之后,湖草跟著長起來。就這樣,水牽引著草,草牽引著牛,我騎著牛來到船邊。阿歡站在船上問:騎牛好不好玩?我說好玩。
牛在兩個人的胯下走動,地面在牛腳下后退。我坐前面,阿歡坐后面。我在前面駕駛著牛,阿歡說她在后面駕駛我。向左,向右,慢走,快走,我通過牛絢告訴牛。駕駛我的那一位呢?向左便捏我左邊的耳朵,向右便捏右邊的耳朵,想快點兒就使勁往我肩上拍。她的意思我懂了??伤段业挠叶?,我偏偏讓水牛往左轉,氣得她直罵我是沒有調教好的小牯牛。到后來,我不再駕馭牛,她也不再駕馭我,聽任牛兒在草地上徜徉,或者任草地在牛腳下漂移。
牛往高處走。人的身子隨著往后滑。阿歡驚叫一聲。箍住我的腰。這時候,我的腹部是最幸福的地方。真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一道永遠上不完的坡。后來發現,其實下坡也一樣。不同的是:下坡頭靠著背,受用的是我的背。
后來。我們一起去劃船。
劃船跟騎牛有些不同,騎??康氖峭龋瑒澊饕渴?。手把人的意思傳達給水,水傳達給船,人于是在水面移動起來。我沒有劃過船,槳雖在我手里,水卻不肯好好傳達我的意思,船也就沒主意似的顛來擺去。阿歡這一笑一鬧,船更顛。她還拿湖里的大魚來嚇唬我。我說,雄魚比雌魚大,要吃。自然是雄魚揀姑娘家吃去。她卻說公魚是母魚生的。母魚比公魚大。我說,沒有公魚,母魚根本生不了小魚。她咬住下唇,猛顛幾下,兩個人一齊顛進水里。到了水里,才知英雄救美的故事在這里派不上用場。在這里,美人本是一條魚,英雄招架不了魚的襲擊。
牛用它的四條腿在地上行走,一步一步,每個蹄印都很清楚地印在上面。牛的每一步都牽動到背部。讓坐在上面的臀腿感覺得到。牛很少抬起頭來注視天空,它是用背來感受天空的。它的眼睛總是伴隨牙齒一起注視大地。牛吃草的時候有一份特有的從容,仿佛它從草中咀嚼到什么悟出了什么似的。人騎到牛背上之后,就用臀部懂得了地面懂得了牛的一些事情。
牛不像人,它的臉在臀部。它將一切都敞露無遺。它的表情,它的憤怒與喜悅、平靜與激動、興奮與低沉,全都擺動在尾巴上。當一頭牛為爭奪異性而發怒時,它的尾巴便豎成一竿旗!在歡樂之后,那尾巴左右飄擺,又是多么怡然自得!人跟牛不一樣。人總是把最真實的面孔藏在服飾里,讓臉去干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是牛把我和阿歡連到一起的。騎在牛背上,應著牛的節奏一起簸動,大地的起伏就來到我們的胯下。我和阿歡都覺得很快慰。我們都沒有說穿,只是說騎牛很好玩,很有趣,很喜歡。坐船也是這樣。風騎著浪奔到船底,船把湖水的涌動傳給我們,我們覺得很快活。
這是一件在陽光下慢慢成熟的事情。湖風吹過,湖浪洗過,月亮和萬千星星注視過。湖草綠過一茬,又被??羞^一茬。我們順手插在地上的趕牛棍,差不多長成一棵柳樹。油菜花把湖岸的山坡照亮過一些日子之后。又結成菜籽。雁子來過,又飛了回去。湖邊的鴨蛋變成了野鴨,就在湖里邊游弋。黃鼠狼吃下去的老鼠化成奶水,浪進了幼仔的嘴。我們看見過兩只尾巴交在一起飛行的蜻蜓,也看見過牛做那種事情。沒什么好躊躇的,這是一樁到時候自然要做的事情。一條公牛去爬一條母牛的屁股時,用不著去理會旁邊的事物。兩只斑鳩合到一起,需要的就是唱歌——歌唱好了就一起去筑巢。把兩條江豚的尾巴連到一起的是什么呢?除了水,沒有其他東西。兩條走到一起的路,走到一起就走到一起了,走到一起就把身子重疊到一起。
剛上船的時候,兩人都有些心慌,盡力不去望對方的眼睛。她在船頭坐成一個好看的“S”,臉上帶著桃紅,那種即將開放的花朵才有的紅。我在后面搖槳,奮力地將自己一次次撲向她——每一次撲向她的努力,最終都落到槳葉上扎入湖水中。船每往前竄一把,她的身子便隨之搖一搖——船把漣漪的顫動傳到她的臀腿和斜斜彎起的雙膝上,傳到她的胸衣里。
船頭觸岸的那一刻,兩個人連著船身一震。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一種東西,一下把我點燃……
上面是飄著些云朵的蔚藍色天空,下面是長滿野草的湖洲。四周是望不到邊的湖水。湖洲邊上,草與水交相蕩漾,一種讓人心疼的癢癢的感覺。湖洲上,茂密的湖草盡情地鋪敘著風,翻過來顛過去.時而是一疊疊詠嘆的長短句,時而是一陣激越的奔騰,時而是一段綿長的敘事體。風曾經賦予湖水的,照樣賦予了湖草——沒有巨浪那樣的站立,卻不下于水的柔曼婉轉。當風自上罩下時,那是一次柔發的紛披,把天底下男兒的心弄得軟軟的。天地間由此刮起一股咸味的季風雨……
后來,我們一起擁有過好些地方。我們來到蘆葦蕩,那奔騰翻舞的蘆葦就是我們。我們來到漁船上,那滿湖滿眼的波浪就是我們。我們來到牛圈上,那起伏涌動的大地就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