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里的空房子越來越多。村莊,就是這樣在一點點失去,一點點地壞掉,一塊一塊地空起來。我真怕有一天,走進一個村子,所有的房子都上著鎖,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們不知道這個村莊已經去了哪里,也許它再也不回來。
這些失去主人的房子,這些空了的房子,一直在等待。等待有兩種結局,一是一直等下去,直到自己坍塌,另一個是等來了主人,或另外的主人。這樣的房子,一天會變一個樣,一天一天地陳舊下去,陳舊得那么快。房子也是怕孤獨的,聽不見人說話,感覺不到人的溫暖,就會得病,得一種根本無法治愈的病。其實,房子不會真正地空下來,風進來出去,老鼠更是常客,有時還會飛進一對燕子,或另外的一只什么鳥。但房子的病卻一點也不見好,它用上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能倒下。它盼望著腳步聲走近自己,腳步聲來了,近了,卻又遠了。它失望。非常安靜的日子,它還能聽到田野里的歌聲,它非常喜歡歌聲,他們在里面嗎?噢,它是想到了它的主人。這時,它的臉上又有了喜色,整個房子又新了一層。但當它等不到主人,又一次孤獨地滑進深夜,那隨風飄散的哭泣會讓它更快地老去,屋笆上在“嗦啦,嗦啦”地掉土渣,墻的里面響起了有什么在掙斷的聲音。一個長夜,空屋又空了一些,有一些什么飛走了,它竟沒有一點力氣去阻攔。有時,它還會聽見一些陌生人的聲音,那是從大街上傳來的,有吆喝賣豆腐的,賣肉的,賣衣服的,賣什么的都有,竟然有一天還有一個喊著賣房子的。它嚇了一跳,過后,想了想,怕什么呢?也許是件好事情。還有喊“投案自首,坦白從寬”,“所有婦女都到鎮上生育檢查”的。生活,在這些空屋子的外面,仍然繼續著從前的熱鬧。空房子有一些凄涼。“招工了,去廣州……”這樣的幾句喊聲,又讓空房子哆嗦起來。有一些人又要走了,有一些房子又要空了。空房子大都看不多遠,因為它們的周圍仍是房子。房子只能看見房子,看見一些樹和天上的云彩。村中央的房子,越來越老,越來越寂靜。奇怪的是村莊仍在擴大,刮進村莊里的風里的那些莊稼的氣息越來越淡,也就是說莊稼距離這些老房子已經很遠了。有時它們甚至懷疑,這塊地方是不是已經沒有了莊稼。這也是讓它們感到害十白的,所有的村莊都在莊稼的包圍之中,如果沒有了莊稼,村莊也就不存在了。這樣簡單的道理,再老的房子,也還能明白。這些空房子,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都愛做夢,做夢能讓它們一時忘記痛苦和不安。月亮和星星一出來,它們就靜下來,等著夢打開大門,它們走進去,一個個歡樂的場面,像一些老照片,它們怎么被建起來,被打扮得越來越漂亮,那些主人干過的一件件事,吃飯、睡覺、唱歌、罵仗、歡笑、過年、婚禮、咬牙切齒的恨和哼哼唧唧的愛……太多了,沒完沒了的夢。月亮升上頭頂時,它們也抬起頭。月亮里有一個人影,像正在干著什么。那是他嗎?遠走高飛的主人。屋子里的寂涼和那種淡淡的人的氣息,架起了一種平衡,這是屋子沒有很快倒下的一個原因。
在漫長的日子里,所有的空房子都學會了回憶。再也沒有什么比回憶更適合它們,沒有什么會讓它們更加快樂。做夢也不行,夢就像死亡過早地來臨,或是一個個死亡的片斷。而回憶,則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又回到過去,但它卻一直在清醒的意識的控制之下。回憶是乘坐著一列火車,不是特快,是那種最適合回憶的行駛速度。有時是從起點到終點,有時又反過來,也有從某個地方猛地就開動的例子。那時,它們是村莊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那么高大、結實,那么吸引人,農民把它們當成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愛生下他們的父母,愛他們的妻子、兒女一樣愛著這些房子。炊煙一天幾次嗆得它們咳嗽不止,濃濃的油味、醬味和魚肉的味,讓它們身上的每一塊石頭都覺得沒白來世上一回,那些各種各樣的糧食從田野回來,倒頭就睡,都是一些聽話的孩子,還有牛、雞、羊、豬,多么熱鬧,一個如此完美的大家庭!那棵大樹,開花結果,用枝子撫摸我們,一群喜鵲,天天都在樹上唱,有時也飛到屋頂上找蟲子吃,弄得我們奇癢難耐。那樣的好日子,如今去了哪里?
那些老人,在一陣哭聲里,被人從屋子里抬出來,抬到荒野上。他們穿著舊時的衣服,不看電視,不騎自行車,像一些舊畫面,老電影。直到一個個地被抬出村莊。空房子,一直空著,它相信有一天他們還會結伴回來。床還在那里,農具還在那里,舊衣服還在那里,種子還掛在墻上,難道他們真的就不回來了嗎?
那些年輕人的離去,是讓它們最不理解的。他們那么快樂幸福,那么有力氣,一群又一群,走在胡同和大街上,或聚在一間大屋子里——看電視、打撲克、高談闊論。突然有一天,他們就走了,還有那些漂亮的姑娘。姑娘們都是純真的,沒見過世面,她們在外面的命運將會如何呢?好久了,還不見他們回來。在村莊里,父母為他們蓋好房子,找好媳婦,可他們走了。村莊一下子安靜下來,村莊老了好多。高大、結實、新式的房子,它空起來了。沒有人想到它們會倒塌,也沒有人想到它們會陳舊、老去,但它們卻靜止了,它們跟上那些遠去的人去了遠方。
空房子——老的、新的空了的房子,在村莊,站著,不倒。它們走了,去了遠方。它們又回來了,成了故鄉。我們這些城里人,大都出生在老屋子里,住過新房,后來我們離開了村莊,但并不是背叛了村莊。村莊是我們的根。我們身體中的一部分,靈魂中的一部分,實際上是留在了村莊里。只是你看不見它,空屋子也感覺不到它。但我們的一部分,確實天天生活在那里,我們用生命的一部分組成了村莊的一部分,另一部分——也許是更小的一部分,它生活在我們同樣熱愛的城市。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把我們分開,把我們分成了許多半。村莊里的空房子,讓我們的翅膀有了棲落的地方,讓我們靈魂的最終回歸有了一個理想的山坡。
無疑,村莊有好多的快樂。但我們卻經常說:憂傷的村莊,憂傷的村莊……村莊里有了這么多的空房子,它怎么能不憂傷呢?空房子,是村莊快樂的一部分(這一點很少有人知道),也是它疼痛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