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大逃亡

人活在世上，要是經(jīng)歷的苦難和挫折太多了，就會生出一種渴望：要是能上天堂多好呀！可天堂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呢？大家也都沒見過。前人的描述，都是逆著自己的缺憾，去做補償式的幻想，通常是自己缺乏什么，天堂就有什么。自己要是沒有吃到麻花，就說天堂里到處都是麻花。自己要是鑲不起金牙，就說天堂里的人都是滿口金牙?？勺詮目茖W昌明以來，宗教的地位江河日下，人們似乎就不太相信宗教了，也就不再幻想天堂了，這倒為我留下一個空白，可以站在新千年的地基上，重新幻想一下天堂的景象。

我想，天堂的自然景觀大概很像熱帶雨林地區(qū)，一年四季植物繁茂，花開不?。豢諝饨^對純凈，沒有任何污染，花果山水簾洞只是里面的一個小小的景點，仿佛滄海之一粟。至于土地，毫無疑問，都非常肥沃。莊稼都很善解人意，就像領(lǐng)了獎金似的，拼命地生長，結(jié)出金黃的稻穗，雪白的棉花。水稻一旦成熟之后，就自行變成了米飯，而且永遠熱騰騰、香噴噴的。動物都很有教養(yǎng)，尤其是兇猛動物，像老虎、獅子等等，見了人都主動打招呼，問好請安。電閃雷鳴都不再猛烈了，全像打哈欠、伸懶腰一樣，搔首弄姿，嫵媚慵懶。整個自然界沒有任何危險，年年豐調(diào)雨順，人人安居樂業(yè)。

人就更不用說了，滿街都是圣人，最差也是亞圣或大賢。這些人的相貌，則整個是一群好萊塢明星，只有氣質(zhì)之別，沒有美丑之分。人不再有生老病死的循環(huán)了，都永遠年輕，朝氣蓬勃；也不用勞動了，每天的生活真像我們?nèi)碎g的賀年片上的吉祥祝愿：心想事成，美夢成真?？诳柿?，只要心念一動，就有一個長著小腳的杯子，從河里打出你想喝的酒水，諂媚地跳到你的臉前，像接吻一樣倒進你的嘴里。酒水的滋味美極了，真正是只有天堂里才能釀出的玉液瓊漿。

這樣，大家盡管都很節(jié)制，生性淡泊，可因為整日無事可干，也就不得不都專司吃喝玩樂了。在這樣的生活里，人們與其說是信仰上帝，倒不如說是傍上了上帝這個大款，當上了上帝家的闊少。人的自由度和創(chuàng)造力都沒有用場了，每天像個寵物似的，只要乖乖地活著，就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出現(xiàn)在身邊的各種事物，都像抓撓一樣，撓你的腳心，撓你的腋下，撓你的后背，撓遍你渾身的癢癢筋兒，讓你通體舒泰。要是你想死的話，決不會有凄涼的晚景，病痛的折磨，而是像《說岳全傳》里的牛皋那樣，開心地活活樂死了。

這樣，生活就會像一根羽毛似的，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浮起來了，幾乎快要蒸發(fā)了。可人會接受這樣的生活嗎？我想絕對不會的。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有人到處尋找那條曾經(jīng)誘惑了他的祖先的蛇，向它討教，希望它能給自己指點迷津。要是找不到那條蛇，人們就會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弓起身子，支起胳臂，把拳頭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終于有一天，一個家伙脫口說道：“我要離開天堂，我要犯罪去！犯罪能讓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感到震顫和癲狂，讓我感到越軌和造反的冒險刺激?！焙衾惨幌伦?，應(yīng)者云集。一個家伙說：“生活太滑膩了，快把我膩味死了。這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念人間那些苦難的日子，它讓我感到那么充實！背負著苦難，就像背負著一塊重重的石頭，每分每秒都過得那么艱難，既讓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支撐力量，又讓我感受到時間的真實。可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日子，簡直就像沒有我的存在，我只是上帝豢養(yǎng)的一個白癡，一個植物人，一個活死人，我什么都沒有，只知道吃喝玩樂。我從未想到，純粹的吃喝玩樂竟是這樣無聊！我要到人間受苦去。”一個家伙說：“從今天開始，我拒絕吃天堂的飯，我要回到人間，用自己的雙手，耕種田地，打下糧食，這樣，我吃下的飯才覺得貼心。不是自己的勞動換來的糧食，我就覺得沒有什么味道，只有融進自己的汗水，糧食才那么好吃。我討厭天堂的糧食，它就像一個賤貨，一個不要臉的婊子，整天涎皮賴臉地纏著我！”一個說：“我最不希望人人平等，我并不需要天堂的生活，我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只要你過得不如我好的生活，吃咸菜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別人都在吃草根樹皮。咸菜對我來說，就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還好吃。我要到人間去，把別人落在后面?！币粋€說：“我最想當?shù)赖录?，用我自己的喉嚨，四處吶喊，來改善人間的不足，可現(xiàn)在上帝把人人都變成了圣人，我的優(yōu)勢反而顯不出來了，我下崗失業(yè)了，和別人一樣了。我無法容忍上帝這種大鍋飯的安排，我要搞特殊化，我要到有罪惡和墮落的地方，讓邪惡成就我的名聲。我要離開天堂，永不回來。”

這樣，天堂里立即出現(xiàn)了“大澤鄉(xiāng)起義”的場面，人們揭竿而起，像逃離地獄一樣前呼后擁地逃離天堂，縱身跳向人間，那個靈巧勁兒，就像從泰坦尼克號上跳進海水里一樣，撲通撲通的。到了人間，抬頭一望，真有一種游子歸來的喜悅，周圍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讓他們倍感親切，心里禁不住喊道：“人間，我的故鄉(xiāng)，我又回來了，我是永遠屬于你的。”喜好舞文弄墨的人，這一刻立即變成了陶淵明，張口就是名篇佳作：“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p>

這些人經(jīng)歷了天堂的日子，就會越發(fā)珍惜人間生活的生活。渴望勞動的人，重新拿起了鋤頭，開始了春耕夏作、秋收冬藏的生活?？釔蹌兿鞯娜?，重新使用他的巧取豪奪的詭計和兇蠻，兼并土地，催租逼債，最后終于當上了地主老財。罪犯重新操起了犯罪的生涯，到處行兇作惡，殺人越貨，被警察追捕得四處逃竄。貪官繼續(xù)腐敗，正是由于人間物質(zhì)財富的匱乏，才使他貪污起來興致勃勃，因為相形之下，才能顯示出他的欲望的無邊無際，沒有止境。“終朝只恨聚無多，直到死時眼閉了”。人間的種種不道德現(xiàn)象，終于為道德家的出現(xiàn)提供了條件，道德家就像后臺的演員，早就等急了，這回可有理由沖進人間，咧開大嘴，說出種種辦法，來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他那種責任心似乎比上帝還強烈。這種社會角色讓他覺得自己很高大，也很有價值。

這樣一運轉(zhuǎn)，社會就漸漸拉動了內(nèi)需，各行各業(yè)的人都紛紛出現(xiàn)了，整個社會鬧騰起來了，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生活主動性和獨特價值。正義與邪惡、真理與謬誤、理想與現(xiàn)實一類矛盾和沖突，又重新開始糾纏著人類的生活，制造出人群的分野：一邊是英雄、圣人、先進、模范等等，一邊是小偷、罪犯、流氓、惡棍等等。這些角色，都是人能勝任的，也是符合人性的。在這一點上，人不適應(yīng)天堂生活，就和電影中那個“人猿泰山”不適合人間生活一樣。

從此，人類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間的事情完全屬于人的內(nèi)政，和天堂無關(guān)，和地獄也無關(guān)。人所追求的永恒，也不是在天堂里的永恒，因為人間的戲只是演給人看的，上帝根本就沒有那份欣賞的心思，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正想給自己再找個上帝。真正的天堂并不舒服，只有作為人的希望的天堂才至善至美。所以，天堂觀念在人們頭腦中的存在，只是為了滿足人們構(gòu)造理想的嗜好。這樣，當上帝又派他的兒子基督來到人間當說客的時候，人類就把他活活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