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訪地下錢莊大本營

古　風

一個小小的縣級市，由于海外關系多以及每年發生的巨額外匯暗中進出，十多年來竟然形成了地下錢莊的大本營，記者通過多次實地暗訪，終于揭開了地下錢莊大本營及其“莊主”的神秘面紗……

2004年4月15日，福建省福清市人民檢察院對以鄭亦細命和林水宋仔為首的兩大地下錢莊提起了公訴。至此，剛剛被福建省公安機關搗毀的福清市18個非法外匯買賣窩點一案終于進入了司法程序。由于地下錢莊的神秘性和隱蔽性，記者只能對其進行秘密暗訪。

鄭亦細命何許人也

首先，記者是從福建警方的一份資料上了解到，鄭亦細命是福清市融城鎮人，現年55歲，只有小學文化程度。早些年他在日本開餐館，上個世紀90年代中葉，他將自己所賺來的數千萬日元通過非正常渠道夾帶回國。當時福清從事外匯黑市交易的人大多數是因為有親人在海外務工，只是純粹地想把外匯兌換成人民幣，并沒有盈利目的，也缺乏組織。打破這種局面的，是他鄭亦細命。1996年初，他經人介紹，將手頭上的日元悉數兌給了一家日資企業的老板，與經過銀行兌匯相比，這其中的差價讓他嘗到了甜頭，利潤驅使他很快成了一個“小莊主”——他將其他倒賣外匯的“小黃牛”手頭上的零散外匯收集起來，再轉兌給那些需要外匯的人，利用外匯差價從中盈利。

很快，他所經營起來的這個網絡便初具規模，形成了福清地下錢莊的雛形。1997年前后，鄭亦細命遇到了從日本回來的陳乃勤，鄭和陳都有過多年的海外經歷，深知海外僑胞和打工者往國內匯錢不便，他們認為這其中蘊藏著商機，于是合伙辦錢莊的想法不謀而合。這樣，陳乃勤返回日本，在日本開設了一個錢莊，與鄭亦細命在福清開設的地下錢莊遙相呼應。陳負責在日本接待需要往國內匯款的福清僑民，鄭負責國內的匯兌。

海外匯款業務的開通，為鄭亦細命操作外匯黑市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周轉資金——日本的分莊以收入日元為主，而福清的錢莊則以支出人民幣為主，這兩者之間勢必要有一個中轉站，于是，香港分莊也建起來了。香港分莊是鄭亦細命地下錢莊的資金集散地，陳乃勤以及開設在其他國家的分莊都要將結余的外幣運到這里。由于數額巨大，有時甚至用集裝箱來運送，但主要還是雇用“挑夫”，利用國家政策所允許攜帶出境的外資最高限額，不斷地在海關出入，就像“螞蟻搬家”。最終，這些外匯都到了香港分莊。香港分莊再通過外資企業以及走私集團等，將外匯轉化成人民幣，供福清總莊調撥。

由于有海外渠道，再加上他在表面上做足了文章，鄭亦細命的地下錢莊得以迅速發展，不到兩年時間，其下家就遍布福州五區八縣，有的分莊還開到了三明、南平等市，福清乃至福州的一批小錢莊均依托在它周圍。至此，鄭亦細命的地下錢莊已經形成了一個相當成熟的網絡，此時，他們已經不再面向小客戶，而是主要負責錢莊之間的資金調撥、承接大額換匯。實際上，他已經相當于福州一帶地下錢莊的“央行行長”。

記者經過朋友介紹，認識了曾在鄭亦細命手下干過“賬房”，后來又洗手不干了的“老鄭”，從他口中探得地下錢莊的每天工作程序：鄭亦細命每天早上9時左右，定時與海外合伙人聯系，商定當天的“外匯匯率”，然后通知各個中小錢莊及其賣匯客戶。從某種意義上說，福州一帶外匯的黑市價格是由他來決定的。鄭亦細命在福清地下錢莊以及福州外匯黑市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地下錢莊的騙術

鄭亦細命為非法獲利，絞盡了腦汁，也的確有許多人被他表面上的服務和信譽迷惑了。其實，地下錢莊的一些所謂的分莊是一只只披著羊皮的狼，詐騙時有發生，而且不擇手段，有點像黑社會組織。他們常與專搞偷渡活動的“蛇頭”合作，欺騙偷渡者將錢存入地下錢莊，承諾出境后以外匯支付，偷渡者到達國外后，“蛇頭”就會假稱地下錢莊已被警方搗毀，錢也被收繳了，偷渡者情知上當，卻有苦難言。

在福清市融城鎮，記者裝成想兌換外匯的服裝公司老板，認識了曾經做過“黃牛”、如今已洗手不干的池有祥，他毫不避諱地向記者痛陳地下錢莊的惡行，勸我千萬不要輕信地下錢莊。他說像他這樣跟地下錢莊扯上過關系的，永遠都會覺得自己臟。他領著記者找到了曾經深受其害的陳某。陳某知道我想兌換外幣，連連勸我別找地下錢莊，他向我訴說了自己的被騙經歷：“2002年年底，我兒子要到美國洛杉磯留學，鎮上做五金生意的何方其明知道了這件事，就向我介紹了一個名叫吳光權的人開的地下錢莊，說吳在洛杉磯有個分莊，從他那兒匯錢，會比銀行省下很多費用。地下錢莊匯錢合算的事我早有聽說，再加上何方其明一再讓我放心，我覺得可以試一試，我拿了錢和何方其明一起去找吳光權。吳的錢莊開在一家鐘表店的樓上。我看他沒店面還有些猶豫，但又看到吳光權的生意很好，很多人來他這兒匯款，而且都是幾句話就談成，我就不懷疑了，于是把13萬元人民幣交給他們。他們開了張單據給我，把13萬元人民幣寫成‘13張R（錢莊行話，“張”是萬、R是人民幣的意思），下面還留了個美國的電話號碼，叫我兒子到了洛杉磯就打這個電話，他們會派人把按今天的兌換率換成的15800元美金送上門去的。單據一式兩份，他們留一份，另一份叫我兒子帶著。三天后我兒子飛到了洛杉磯，一到學校就打單據上的那個電話，誰知道那電話竟然已經被注銷了！我聽了兒子打來的電話后，立刻去找吳光權，沒想到那里已經人去樓空，那間鐘表店的老板則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樣子。我知道上當了，只得去找何方其明，他說他也是被騙的，根本不知道吳光權會這么沒信用。我慌了，只好去報案。警察把何方其明抓了起來，但由于證據不足，沒多久就放出來了，我再去找他，他卻不理我了，知情人告訴我，何方其明就是錢莊的“黃牛”。15萬的錢就這樣被騙了！每當想起這事，我就后悔得想死……”

類似這樣的“黃牛”詐騙案時有發生，不管是深知內幕的池有祥，還是警方人士，都能羅列出許多案例來。有些人為貪圖小便宜，往往連本帶利被騙得一分不剩，由于收據上寫的是黑話，連官司都沒法打。隨后，池有祥又為記者指引了前往海邊高厝村的路，這個村子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在海外務工，村子里所剩的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經介紹記者找到了在日本當老板的高勇生的父親。這個老人向記者陳述他兒子在日本被地下錢莊坑騙的事——

高勇生夫婦到日本已經7年了，在名古屋經營著一家中餐館。他們的兒子在國內無所事事，花錢如流水，再加上老父老母還在福清，他們經常要寄錢回來。原先他們都是通過郵局匯款的，跟地下錢莊打上交道是在2001年。當時正是地下錢莊發展最活躍的時候，幾乎每個日本的大城市都有人依附鄭亦細命或其他“大莊主”的名開設分莊，并游說當地華人來匯款或兌換日元。開在名古屋的是一個叫賴革享的人，據說是鄭亦細命的親信。開始，高勇生夫婦還不太敢相信他，但聽說同樣在名古屋開中餐館的福建南平人張某和來自莆田的一對夫婦已經好幾次通過地下錢莊安全地將錢寄回老家后，高勇生就釋疑了。剛好那次兒子打電話來，說欠了3萬元高利貸，天黑之前不拿出3.5萬元給他們，他們就要放我的血。兒子的不爭氣令夫婦倆心痛，但總不能看著他出事吧？要在短時間內把錢寄到兒子手上，似乎只有靠地下錢莊了。于是他們找到賴革享，說要匯錢到福清老家。賴革享先吹噓了一番他的錢莊和“總莊主”鄭亦細命的聲譽，然后說：“幾百萬、幾千萬的業務對我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客戶只要先把錢打到我們賬戶上，然后再打個電話給我們，我們就會把錢送到他指定的人手上，你們盡管放心。要是第一次你們實在信不過，我們可以先送款，到了之后你們再付錢。而且你們在這兒付日元給我就行了，到了你兒子手上，自然是人民幣。我們以中間價計算，絕對比銀行合算。”說完他把高勇生兒子的姓名、電話和住址報給福清總莊，讓總莊先派人把錢送到高勇生兒子的手上。才過了兩個多小時，高勇生接到了兒子打來的電話，說錢已經收到了，他們這才放心地把50萬日元交給賴革享。有了這次匯款后，高勇生夫婦開始相信地下錢莊，后來又寄了兩次錢，都安全到達父親手里。2002年年初，兒子又打電話來了，這次要錢不是說缺錢花，而是說他想做點事業——到福州去開一家網吧，連裝修帶買電腦需要六七十萬元。這個數折合日元上千萬，這對高勇生來說，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他們不相信兒子會突然之間變得有了事業心，還以為他出了什么事，于是高妻回了一趟福清。出乎意料的是，兒子的爺爺奶奶和鄰居都說她兒子已經浪子回頭，做了幾次小生意都很賣力，也很成功。高妻很高興，馬上叫丈夫把錢匯給兒子。于是，高勇生按賴革享的話把1000萬日元存到了賴的銀行賬戶里，賴革享告訴他：你就等著消息吧，一天之內錢就會到你兒子的賬戶上的。可是一天過去了，他幾次打電話給妻子和兒子，都說賬戶沒到錢。高勇生覺得不對勁，又去找賴革享，卻不見了賴革享的蹤影。高勇生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立刻打電話叫妻子去找坐鎮福清總莊的鄭亦細命交涉。哪知鄭亦細命的手下人卻說，他們的錢莊是最講究信用的，根本沒有賴革享這號人。至于賴革享名古屋的錢莊到底是不是鄭亦細命的分莊，高勇生不得而知。1000萬日元就這樣打了水漂，高勇生一家人捶胸頓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地下錢莊的惡根和“捕鱷行動”

雖然這樣，仍是有許多人迷信地下錢莊，無法看清其本質，就連鄭亦細命的街坊鄰居也不例外，怎么看他也不像是個虎狼之人——住在一幢很普通的民宅里，小庭院里種著花草，早上很早起床打太極拳，日常生活極其低調。當然，他很少回家，多數時候在外應酬，宴請他的大客戶和關系網內的一些人。記者在其被搗毀的錢莊總部（龍田鎮藍天商業城）附近參與了一伙人關于他的聊天，才知道他的資產都在美國和香港，估計有幾億美元。去年他去美國舊金山療養時，平均每天花費一萬美元，期間還買下了一幢價值不菲的別墅。

福清每個地下錢莊的“莊主”幾乎都這樣窮奢極欲，每年瓜分幾億元人民幣利潤使他們富得流油。可以說，地下錢莊不僅嚴重危害了國家的金融監管秩序，也助長了那些不法分子從事犯罪活動的膽量，使中國資本大量外逃，打擊地下錢莊已經迫在眉睫。

但是，其存在的土壤一時間是難以消除的，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每次打擊過后，地下錢莊的運營方式總是會變得更隱秘一些，使得警方難以下手，取證也越來越難。另一方面，判刑低也是打擊地下錢莊的一大問題，即便能指證其非法外匯買賣罪，也不過是判個一年半載，差不多案件辦完，人也放出來了。2003年2月，鄭亦細命就曾因涉嫌非法買賣外匯而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但因為取證不力，關押時間過長，后來不得不改為取保候審。可以想像，警方的無奈更增添了鄭亦細命和其他“莊主”的氣焰。

但是，這些目無法紀的人總有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天。2003年8月25日，福建省公安廳統一部署“捕鱷行動”，調動各地警力近400人，一舉搗毀了福清18個地下錢莊。鄭亦細命雖然在其窩點設了四道門以及一道專為逃案用的暗門，最終也沒能逃離法網。其合伙人陳乃勤也在不久后被日本警方抓獲，日本分莊也被一舉搗毀。據警方統計，2003年8月21日至8月25日，僅僅四天時間，鄭亦細命按陳乃勤的指定送出的日元就達8057萬元，在其地下錢莊被搗毀的當天，僅日元交易量就達到2752萬。該地下錢莊每年的資金流量高達數百億元人民幣，即使按2‰的最低獲利率來計算，地下錢莊每年的利潤也有近2億元人民幣，這還不包括其詐騙和洗黑錢的收入。據有關部門統計，2002年中國的非正常外匯儲備總額增加了82億美元。到底是哪只黑手在操縱著數額如此驚人的外匯的流通呢？這就是地下錢莊。記者在福建省公安廳經偵總隊看到的一份資料表明，最近三年中國資本外逃達530億美元，每年通過地下錢莊“洗”出去的黑錢至少高達2000億元人民幣，其中走私收入洗黑錢約為700億元人民幣，官員腐敗收入洗黑錢超過500億元人民幣，其余的是一些外資企業和一些私營企業將收入轉移到境外，以逃避國家外匯管制。

由此可見，地下錢莊不僅是人們慣常所認為的非法外匯交易的地下平臺，也是一個非法資金的進出渠道，其生財之道一方面在于讓海外僑民和外資企業的錢繞過國家金融監管和稅收，轉移至境內，或由境內轉出，從中賺取外匯差價，另一方面是，它通過非法操作，滿足了不法分子對外付匯、洗黑錢的需求，同時，這些數額巨大的黑錢也喂飽了地下錢莊，也就是以黑養黑。

走私集團與腐敗官員歷來就與地下錢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地下錢莊是他們的財務“靠山”。通過對地下錢莊的查處，甚至可以從中牽出走私案來；而每一起走私案的破獲，又總是少不得要牽扯到地下錢莊。對腐敗官員來說，地下錢莊則是為他們洗刷罪證、轉移贓款提供了一個平臺。這也是一些貪官落水后，檢察機關無法全部追回贓款的原因。

如今，鄭亦細命等一批主要犯罪嫌疑人已經被提上被告席，這個特大案件總算有了一個較為令人欣慰的結局。

在整個暗訪和查證的過程中，記者感慨良多，我們在提醒那些貪圖小便宜的人們不要與地下錢莊沾上邊的同時，也呼吁國家金融監管體制盡快完善健全，以適應開放的步伐，適應全球一體化的格局，不要給地下錢莊以可乘之機，鏟除其生存的土壤才是根本性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