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靖,男,1970年11月生。藝術策展人。參與策展:新中國畫大展(2000年,上海、南京),中國/藝術思想及其行為/二OOO展現(2000年,蘇州等地),墨墨墨……(2000年,上海),2021藝術工作室開放展(2001年,合肥),重塑社會(2001年,安徽涇縣),↑∞↓(2001,上海),三段論(2002年,合肥),首屆中國藝術三年展(2002年,廣州),幻覺(2002年,連云港),狀態(2003年,上海)。有文章見于《藝術世界》《藝術家》《藝術界》《上海藝術家》《江蘇畫刊》《南方周末》《中國上海2000年雙年展及外圍展文獻》等。
作為“年課”,由茅小浪任總策劃的“幻覺”展在時陰時雨的蘇北的一所鎮中學如期舉行了。關于這個活動,早在去年“重塑社會”進行時,茅小浪就跟我提起過,看到他隨后寄來的文案,我想每個閱讀它的人可能都會產生某種幻覺。在這次活動的現場,另一位策劃人孫建春一貫的閃爍其辭,使他始終扮演著一個欲罷不能的持不同意見者的角色;而朱其則在茅小浪的命題下干脆把幻覺幻化為幻想,大談特談其放之四海皆準的理想主義。作為所謂的策劃之一,我清楚自己在現場的種種作為會讓我再次給人留下面目模糊的印象。如果我可以為從2000年的“墨墨墨……”2001年的“重塑社會”到今天的“幻覺”這一類的活動命名,我想稱之為當代藝術中的“茅小浪模式”。實際上,我們在有意無意中都成了茅小浪個人精神史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注腳,就像羅伯特·穆齊爾的一本書名:《沒有個性的人》。
不管怎么說,2002年10月17日,各路人馬像飛蛾投奔燈火似的往江蘇省東海縣房山中學——“幻覺”現場去了。在路上,我想這又是一次超現實主義之旅,我們原本就根植于一片幻覺的土地,但我們必須要今天趕到特定的“幻覺”現場,必須要在幻覺中制造幻覺。
幾經輾轉,晚上7點零5分,火車準時停靠在東海站。出了站臺,我望了望隱晦的天以及同樣隱晦的人群,我實在看不出當代藝術與他們有什么關系,而這一切將在第二天發生,第三天消失,就像人們時常在疲憊的午后所產生的一次短暫的幻覺,它存在于遙不可及的虛無之境,讓我們在往后的日子難以清晰地懷想。
對我而言,房山符合我對蘇北農村的所有想像。但出乎意料的是,房山中學居然是江蘇省的一所重點中學。由于李槍的長期駐扎經營以及尚藝美術學校的設立,使這所學校彌漫著奇異的氣息,而李槍的工作室更是其中一個突兀的幻象。
先我們(陳亞峰、張燕翔和左靖)到來的有南京的羅輯、羅隸、孫建春和茅小浪,濟南的高氏兄弟,重慶的丁嵐,無錫的王婷,還有本地的李槍、董成和紀巖峰等。吃過晚飯,英雄大會之后,我們在黑黢黢的鎮上尋找已經預定好的旅館,幾個重復的來回,使我們產生了第一個有點詭異的幻覺。
茅小浪的作品《看啊,我們的天》在我們到來之前的傍晚就已完成。從他寄來的照片,我們可以看到一群中學生仰頭圍成一團,手持電筒射向天空。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做的一件現在看起來非常怪誕的事,那時我已經知道了光行走時的驚人速度,所以我時常在某個夏夜用手電對準一顆星星,想像光在某一刻正好達到了它的表面。但我相信茅小浪的用意并非如此,他似乎是想通過自我的力量來揭示我們頭頂上的燦爛星空。
在18日上午簡短的開幕式之后,李槍和紀巖峰實施了名為《慶祝當代藝術大豐收》的行為。在同名的橫幅之下,李槍煞有介事地宣讀了頒獎令,然后將“學術獎”“藝術之星”等獎項頒給了羅隸、孫建春、陳亞峰等人。這一行為可以理解為對當代藝術泡沫化與體制化的雙重嘲諷。問題是,我們正在成為這種嘲諷的對象。
羅輯、羅隸的作品《醉臥花叢》是一件經過充分準備的作品。前一天,李槍就在東海縣城為他們找了近十個下崗工人。在羅氏兄弟的指揮下,身穿藍色統一制服、胸戴“光榮上崗”紅花的工人紛紛臥倒在一片塑料花叢中,擺成“上崗”的字樣,背景是數面獵獵飄動的紅旗,上面印有栗憲庭的最高指示“重要的不是藝術”,遠遠望去,煞是好看。更有趣的是,當一位工友在回答南京一家電視臺的提問時,對這樣的“行為藝術”贊不絕口,連聲說今天很高興,因為今天上崗了。當問到明天怎么辦時,該工人用《海港》里的口氣,極為樂觀地說,我們不怕,明天再去找工作。在這樣經典對白的祥和氣氛中,我看到一位工友幾度從地上欠起身來用手機與人通話。待一切就緒,攝影師上場,完成了這一幻覺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隨后是李槍、丁嵐和王婷的作品《小布人·飄》。這幾年來,李槍用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做了上萬個形態相同的小布人,李槍帶著它們用不同的排列方式頻頻出席于不同的場合。與蔣志的被施予了生命和意義的木木不同的是,李槍并非賦予這些小布人以生命,而是把它們視作超越了具體生命的存在,并試圖通過這種冥冥中的存在來傳達一種富于幻覺色彩的神秘——這種神秘足以吞噬我們的心靈。這次的《小布人·飄》是李槍在兩個女生的協助下,安排這些小布人乘上氫氣球,飛向我們無法預知的地方,這也許預示著李槍對小布人的最終的放棄。
由于高氏兄弟的“擁抱”要得到學生的配合,18日一早,我們就進入了某種體制內的程序。整個上午,我們仿佛沉浸在占卜前的巨大疑惑之中。終于,隨著程序的一步步進行,《2002年東海縣房山中學的擁抱》活動在某一個環節遭到了學校曖昧的集體抵制。面對全體班主任和校領導,高氏兄弟的解釋顯得有些蒼白,老師們臉上復雜的表情意味著“擁抱”又遇到了問題。這十幾天來,我親眼見證,在中國,從摩天大樓高聳的廣州到阡陌交錯的偏僻一隅房山,“擁抱”不約而同地成為一種難以明言的“禁忌”。也許,這種生硬的“擁抱”本身并無多少意義可言,而在實施過程中的艱辛和磨難,使它誕生了某種意義,而且,隨著各種過程中的種種不確定性的不斷出現,意義越來越被放大。但,我們既然已經來了,擁抱必須進行。當天下午,在情急無奈之下,李槍率領他所帶的美術班100余名同學在操場的看臺上實施了這個看起來極為輕松、隨意的行為。與此同時,茅小浪適時地發揮了自己的煽動力,在他的鼓噪下,操場上踢足球的男生被說動了,加入了擁抱者的行列,另有幾個女生勇敢地上前與茅小浪擁抱,這一偶發的短暫激情似乎算是整個活動的一小段華彩。
因為需要晦暗不明的光線,陳亞峰的作品《嗅覺》被安排在晚上實施。在電爐上,李槍炒鍋里的香水與可樂的混合物由于溫度的上升而散發出一股難言的氣味,圍坐在電爐邊的學生們的臉上頓時顯露出各種無可名狀的表情……這件作品的用意無非是想在視覺、聽覺和觸覺之外,進而探求嗅覺在當代藝術中運用的可能性。
董成的作品《2002年中國戲劇》則是對《白毛女》人物的一種戲仿,黃世仁和楊白勞分別站在坐著的喜兒的兩旁,喜兒的表情嚴肅,黃、楊二人則分別做著不同姿勢,或仰望頭頂的紅星,或用猥褻的目光盯著喜兒,在略顯荒誕之余,給四周的觀眾造成了一種緊張的壓迫感。
讓我們把目光從具體的作品中收回。我想,也許除了茅小浪,沒有一個人真正讀懂了“幻覺”的文案。對一些人而言,他們早就學會了如何在這樣的一個活動中有效地完成自己。因此,文案的暴力色彩由于失去了施暴的對象而顯得無關緊要,所謂的主題完全可以撇在一邊。好在“幻覺”一詞的適用面是如此之廣,以至于在任何方面的任何行為都可與之關聯。就我而言,我個人更愿意從小處著眼,更愿意把“幻覺”當作一種精神性的病理反應而折身返回到自我。也就是說,我越來越對這種宏大到失去控制的敘事感到失望。幾年以來,我一直努力倡導在所謂的“隱而不發”中堅持知識分子性,但種種跡象表明,這種策略性的舉動在這些活動中完全得不到絲毫的體現,我微弱的聲音一經發出,就迅速被淹沒——這一切更是加重了我的失望。但,失望只是一種情緒,并不意味著我的理想主義已經泯滅。
通過這次活動,我得出一個結論,即當代藝術在中國的進行本身就是一個“行為”的過程,它在過程中所呈現的價值似乎要遠遠超過作品的價值。從這個意義而言,所有的當代藝術活動都有了自己存在的理由,實際上,它們正是這樣存在著的。但,我必須申明,我對目前的這些活動越來越不看好,它們的過于粗糙、淺白以及直接已經成為一種經典的方式,或者說,已經成為一種我們亟待反對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