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全球化”或“全球化”是當下用得最多的詞匯之一,有人甚至奉其為跨世紀的顯學。由于信息的不充分,對這方面的已有研究我們難計其數,對其中的觀點與分歧更不能窮其全廓。比如,對于經濟全球化的起始時間,看法就很不一致。有人說它始于20世紀90年代,由全球經濟的市場化和網絡技術革命所引起;有人說可以從20世紀50年代歐洲貨幣市場的出現算起;有人說可以上溯到“一戰”前50年即19世紀中葉運輸業發展、工業革命及國際自由貿易和宗主國、殖民地之間的不平等交換;還有人干脆認為,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世界經濟經歷了上述三次全球化浪潮。
這些都是學術上的爭論。盡管爭議很多,但我想有一點可以肯定,即:由于技術進步,商品、服務和生產要素在全世界范圍內自由流動的這種經濟全球化過程、狀態和趨勢,自20世紀以來,是由西方歐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為主導和中心的。為簡明起見,我們不妨稱其為“美元資本時代的經濟全球化”。
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經濟學之外近期歷史學的研究表明,在美元資本時代的經濟全球化之前,還有另一個時代值得關注。那個歷史時段長達幾個世紀,從公元1400年至1800年左右,是東方(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支配的——且讓我把它叫做“白銀資本時代的經濟全球化”。據加拿大多倫多大學貢德.弗蘭克教授的近著“The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亞洲時代的全球經濟,中譯名為“白銀資本”)揭示,自地理大發現至工業革命前的世界經濟史中,亞洲特別是中國實質占據著極其突出和積極的地位。中國需要白銀,歐洲需要中國的農產品和絲綢、茶葉、瓷器等商品,兩者的結合導致了國際交換和全世界的商業擴張。
在過去這個包容世界的勞動分工和貿易體系中,東西方貿易的顯著特征是以白銀為結算貨幣。白銀貿易中,美洲、日本、非洲和歐洲長期貿易逆差。美洲、日本兩個地區靠生產、出口白銀來彌補其赤字;非洲靠出口黃金和奴隸。而中國憑借有競爭力商品的大量出口,長期保持著順差,并由此吸引了世界白銀貨幣的一半,促進了16-18世紀中葉前明清兩代經濟和人口的迅速擴張和增長。保羅.拜羅克等其他學者對此的估算結果是,1750年亞洲占世界總人口的66%,產值卻占到80%。證明當時亞洲的人均生產力要比世界其他地區高得多。作為中央之國的中國,其時不僅是東亞“納貢貿易”體系的中心,而且在整個全球經濟中即便不是中心,也占據著支配地位。
這無疑肯定了亞洲/中國在距今150年以前長達幾個世紀的經濟成就,并以全球整體主義的視角否定了“歐洲中心論”。因為我們知道,長期以來占據很多西方人頭腦的是,自15世紀以來,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和發展,現代世界體系是西方主導的。與道格拉斯.C.諾斯和羅伯特·托馬斯所謂“西方世界的興起”相對應,在這個時期東方世界則是沒落甚至走向了衰亡;世界由其“現代性”與傳統劃清了界線,歐洲依其現代的、進步的、創新的、開放的“西方特性”開辟了世界歷史的新紀元,“歐洲的路燈”光芒四射,照亮了傳統的、停滯的、保守的、封閉的東方。在布羅代爾、沃勒斯坦乃至德國的韋伯等一大批學者的論著中,我們都能看到這種“歐洲特殊論”和“中心論”的視角和觀念。對此弗蘭克指出,很多人聲稱的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的觀念落后、技術停滯、民間制度和公共/國家制度由于某種原因比歐洲低劣,并不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這只不過是勝利者十足的“種族主義神話”罷了。而所謂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并把中國描繪成“小心保存在密閉棺材里的木乃伊”,也“只不過是馬克思的一個發明,絕對沒有事實依據”,其目的在于“證明子虛烏有的歐洲獨特性”。
那么,既然在白銀資本時代東亞主導的全球經濟中,歐洲是一直處于劣勢的,歐洲后來又是如何興起的?或者說歐洲又是如何爬上了亞洲的肩膀的呢?一個原因是,“歐洲人先是買了亞洲列車上的一個座位,然后買了一節車廂。名副其實貧窮可憐的歐洲人怎么能買得起亞洲經濟列車上哪怕是三等車廂的車票呢?歐洲人想法找到了錢,或者是偷竊,或者是勒索,或者是掙到了錢.....,而找到錢最重要的途徑是,歐洲人從他們在美洲發現的金銀礦里獲得了金錢”。除了通過敲詐勒索、巧取豪奪從美洲得到白銀之外,另一方面原因,是由于中國乃至整個亞洲對節約勞動力的技術需求很低,未能對之后市場的發展作出充分的反應,而歐洲人則發展了這類技術,從而使得自己更具競爭力。
弗蘭克關于過去歐洲“占有并壟斷美洲白銀,打進世界市場,進而擴大市場份額”的無代價戰略,不禁使我們想到近一個世紀以來美元資本時代的邏輯:美國人現在幾乎無須任何代價就可以使其他國家為其開采“白銀”——只需花費少量美元紙鈔的印制費,就可從中賺取大量“鑄幣稅”,而且只要大部分美元在國外流通,這種循環就可以繼續下去而不會引起美國國內的通貨膨脹。由此,美國人應付了20世紀40年代歐洲、90年代第三世界和原先第二世界的兩次“美元短缺”,通過發行紙美元,并“成噸地”向外銷售美國國債,向全世界大量收購原材料、產成品甚至核能科學家,從而享受著超出自己資源和生產的“綠色消費”。與此同時,饑餓、貧困、不平等和生態環境的不斷惡化卻一直困擾著廣大發展中國家。僅從這個方面看,在“美元時代”和“白銀時代”的兩次經濟全球化中,西方的邏輯并無太大不同,不同的是用“美元開路”代替了“白銀開路”。
1500年至19世紀中葉的全球經濟是否確如弗蘭克所言,是否就此可以定義“白銀資本時代的經濟全球化”,很多證據還有待證實。不過,掩卷之余,我確乎感到心底深處的那個“中國情結”被激發起來,并對過去歷史、今日潮流有了更清晰一些的認識。西方世界的興起和“繁榮”,固然不無其產權、技術等方面之因,但也脫不開資本擴張和武力掠奪之果,可能后者的因素還更大些。所以,“西方并非天然優越”,新教倫理并不比儒家思想/亞洲價值觀進步。實際上在很早以前,中國人就懂得產權、工業化、商業化、貨幣化和城市化了。今人“言必稱希臘”,盲從“國際經驗”,只是出自對歷史的無知罷了。事實上,中國歷史上的成就并不是基于“西方模式”獲得的,其未來的復興也不可能是照搬西方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