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與自由主義(liberalism)核心性的差異在什么方面呢?我認為,在于哈耶克反復引用和論述的洛克的那句名言:“財產是道德之神。”七個字,帶出了兩種神圣——英美傳統中私有產權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和歐陸傳統中康德的如天上星空一般神圣的“道德理想王國”。
一方面,私有產權是個人自由的保證(參閱我為布坎南《財產與自由》中譯本寫的序言)。另一方面,每一個人的道德價值都是目的(參閱我寫的《哈耶克‘擴展秩序’思想研究》,連載于《公共論叢》)。這篇報道里的“做木器生意的張先生”愿意出20萬元,替那兩位因貧困潦倒而“沒有堅持住”的青年人,再贖一次《悲慘世界》里冉阿讓所犯的偷竊罪,他的良心應當是受到了康德論證過的“道德理想”的感召——每一個人都應贖救,每一個人都是貴族。
張先生和這兩名犯偷竊罪的年輕人的故事——關于可能成為貴族的小偷的故事,就這樣,把我們每一位讀者困入兩種神圣之間。
就在我寫這篇“邊緣”評論時,我得知北京大學招生辦公室未能如愿錄取湖北文科狀元——今年19歲的周迅。因為他在中國科技大學讀書期間,偶然但致命地,偷了別人的書包。偶然,是因為他的書包剛剛被別人偷走,一時氣憤;致命,是因為他偷來的那個書包里有價值數千元的財物。
這類故事不僅發生在青年人身上,也發生在我的同代人和上代人身上,只不過,在當事人的道德修養方面,有“堅持得住”與“堅持不住”的區別。
20世紀40年代已經在北大講授哲學的齊良驥先生,多年研究康德哲學,其遺著《康德的知識學》(1998年出版)被認為代表著今天中國人研究康德的最高水準。他去世之后,北京大學的韓水法教授寫了一篇特別感人的回憶文字,恕我原文引述如下:
“在那個惡濕俱下的時期(特指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市場大潮沖擊下的中國學術生活),人們不斷地降低自己對于正當事業的要求和標準,以便能夠勉強地活下去。大學教師的職業在那個時期仿佛是一項志愿工作,有權,當然也就生活無憂的人,不斷地向人們鼓噪:創收!于是,筆者在當時每每為一個荒唐的邏輯所糾纏:你不能指望大學教師的職業所提供的報酬夠支付這項工作所必需的費用,即便勉強的溫飽,你都必須自己在職業以外掙出來,遑論其他的一切。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們仿佛是有原罪的,必須經受一切苦難才得到救贖,但不是在這個世界。……先生那一代人也經受著同樣的貧困,而卻別有意味。有一天,我出北大東門,看到先生在果園一側的路邊穩穩地走著。我下車趨前問候。他說,買了點新產的碧螺春,又補充說,東西越來越買不起了,想了很久,只是實在想嘗嘗,才買了2兩。……歷史在這里開了一個慘痛的玩笑,國民政府時期和平年代大學教師的工資,竟成了90年代中國大學教師的美談,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1990年,世界康德會議在美國召開,先生很早就寄去了論文,并且被安排在大會上作主題發言。但是,先生向各級單位的申請都遭到拒絕……先生在給我看會議寄來的各種材料時,顯得非常痛苦——這是我看到的惟一一次,因為先生向來如康德一樣,內心充滿了寧靜。”(原載《讀書》2001年7月)。
于貧困潦倒之際,齊先生堅持下來了。如韓水法教授指出的: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能獲得別人的敬重,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能夠找到值得我們敬重的人,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私有產權是不應隨意侵犯的,因為隨意侵犯私有產權的社會,最終將使一切人貧困潦倒。請注意,我使用了“隨意”這個語詞,因為,事情確實可以有另外的一番道理。因對社會選擇理論的貢獻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森(Amartyre Sen)的著作揭示出這番另外的道理:在各種天賦人權里面,免除饑餓的權利有時應當被置于私有產權之上。注意,只是“有時”,不是“隨意”。
康德說:“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日新又新、有加無已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后者肇始于我的不可見的自我,我的人格,將我呈現在一個具有真正無窮性但僅能為知性所覺察的世界里,并且我認識到我與這個世界的連接不似我與現世的連接那樣僅僅是偶然的。”(《實踐理性批判》,韓水法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77頁)
法律的真義,是要幫助每一個人從其“偶在”的困境里上升到道德自由境界。然而,法律必須有,且成為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