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錢

１

撿錢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說的是大大的實話。我寧愿沒有看到地上的那個鼓鼓囊囊的、閃耀著淺紅色誘人光澤的錢包。

一切還是發生了。

那是陽光如水一樣四處流動的一個上午，眼前的世界是那么明亮而熾熱。手機里還在響著王鵬粗糙而急躁的聲音，郭凱，你今天上午到我的編輯部來一下。我抽空跟你聊一聊你說的那個事兒，我馬上要出差了。非常非常忙……

王鵬這是在擺譜呀。我明白，但我還是得屁顛屁顛地往他那兒趕。盡管兩地相距遙遠。我氣喘吁吁汗水橫流，騎著一輛病態十足的破自行車，要趕到王鵬那兒，路上最起碼要花費一個多小時。王鵬的催促之聲還在我耳邊火辣辣地聒噪哩，忽然，馬路上一個閃亮的東西像烙鐵似的在我的眼瞼上熱熱地燙了一下。

我的眼前起了一股彌漫的白煙。

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里起了一股彌漫的白煙。

在這突起的白煙里，我的好奇心蹦跳得比我身下的自行車還要劇烈。

好奇心是人類一個致命的弱點，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正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我猛地剎車，然后遭遇到一個猝不及防的像是橫尸街頭的一個錢包。

２

說撿錢的滋味真不好受，是因為那一刻我一下子面臨了許多情感和回憶的撞擊與糾纏。一些人生苦澀的經驗告訴我，這種錢包掉落在街頭的誘惑，它的后面通常是暗藏著種種的危險與災難。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往往就是深不可測的陷阱。可是，與此同時，我胸腔里的另外一種聲音則在對我說，你現在最短缺的就是錢，就是錢。你要是有錢的話，可以開自己的車或是打的去王鵬那兒，最不濟的，也可以坐上公汽去。可憐的你呀，現在只能在如火的驕陽下騎著破車，如喪家之犬一般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往人家那兒跑。現在眼前就有錢，就乖乖地躺在那兒，等著你去撿。郭凱，你這個傻瓜，你還猶豫什么？！你只要稍稍彎曲一下腰，那無人問津的錢包里厚厚一沓的錢財就是你的啦。你快彎腰去撿呀……

足足有三分鐘的時間，我在與誘惑抗衡著，與欲望爭斗著，在痛苦中選擇，在絕望中判斷——我想對眼前的錢包視而不見，騎上自行車落荒而逃；我想去附近喊一個人來，由他來處置這個不懷好意的要命的錢包；我想……

那個時候，我頭重腳輕，陽光如同皮鞭一般抽打在我的身上，眼前的道路也似乎豎立起來了，像是萬丈懸崖橫亙在那兒。最后，我終究還是顫抖著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將那個不知是禍還是福的錢包撿起來了。錢包抓在我手中的那一瞬間，我恍若是置身在夢中似的，一切都是軟綿綿的，無論什么東西都抓不緊，抓不牢。

３

見到王鵬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他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像是假的，那種繁榮而光亮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此之前，我的心一直在備受煎熬。

真是不堪回首啊！從地上撿起錢包的那一刻起，我似乎撿的不是一個錢包，而是一個隨時隨地都會發出驚天動地巨響的炸藥包。那炸藥包會將我炸得粉身碎骨……我騎著自行車一路狂奔，如脫韁之馬，似受驚之兔，只覺得危險迫在眉睫，災難步步緊逼，我馬上就要落入萬丈深淵了。

究竟是什么在追趕我呢？

是錢包的失主？是錢包騙局的制造者？是滿街的警察？是那一閃一閃呼嘯而至的警車？

我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八個字當時最能表達和概括我的心境了。所以，當我狼奔豕突一般逃竄之時，在一個路邊的公共汽車站附近，我差一點被那比我還要著急與慌亂的公汽司機給撞個正著。幸虧只差那么一點點，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女售票員當即下車往我這邊走了過來，問我傷到什么地方沒有？要不要送我去醫院看一看？我覺得那個女售票員臉上的輪廓線條很流暢，也很柔和，呈現出來的笑容更是如絲綢那般光滑可愛。她甚至還伸出了手，想掀起我的褲角，看看我腿上是否受了傷？我趁機看到了她的指甲蓋上閃動著一片亮亮的藍色，上面還仿佛畫著精美的小花朵。

我本想和小花朵多聊幾句的，偏在這個時候，遠處有警察走了過來，似乎是要過來處理這場交通糾紛。一看見警察，我的頭皮就發緊。于是，我趕快對小花朵說，沒事，沒事。你們快開車走吧，不要耽擱了一車人的寶貴時間。

小花朵被我的寬容與大度感動了，她笑著向我道聲謝謝，然后飄揚著蓬松的頭發，飄著上了公汽，公汽也飄著絕塵而去。

我的腿沒被公汽撞著，卻在躲避公汽之時讓路沿的水泥臺階給撞了一下，還是相當疼痛的。當下，我只好強忍著疼痛，騎上自行車一溜煙跑了。警察見沒事了，便收住腳步站在那兒，不再說什么，管什么。只是警察站在那兒的姿態有些僵硬，目光雖然犀利，卻蒙上了一層灰。

我之所以要馬不停蹄緊著趕路，一方面是我懷揣著炸藥包，另一方面則是我也要急著與王鵬見面，時間耽擱不得。此事，應該說是很重要。可是，當我黑水汗流地趕到他那兒時，我卻被告之我來晚了，王鵬在十分鐘之前已經坐車走了。我只見到了王鵬懸掛在他辦公室里的巨大照片，他看上去更胖了，臉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浮著那種似乎是非常慈善的笑容。多年以前，就有人告誡我說，王鵬是一個笑面虎，讓我要多多提防他。可是我當時聽不進別人的勸告。

除了見到了王鵬的巨照之外，我還見到了另外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那是一個外表文靜而內心放縱的女人——邱南湘。她曾經是我心中不可褻瀆的女神，現在，她卻被王鵬搞大了肚子，身體變得臃腫而扭曲。當邱南湘站在我面前時，由于她的衣服穿得很寬松且透著光亮，所以，我能輕而易舉地看見她衣服里面的胸罩，那是一種淺紅色的誘人的胸罩——這讓我又一次想起了我撿到的那個錢包，與邱南湘的胸罩是同一種顏色，形狀也相同，都是鼓鼓囊囊的。我猜想里面的內容應該是非常豐富而飽滿的。只是眼前的這一個我如今無緣看到；而一直藏匿在我手提袋里的那個撿來的錢包，我又始終沒有勇氣去翻看一番，細瞅一番。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它們……我身體里的那根弦緊緊地繃著，像是要斷裂似的。邱南湘倒是落落大方，她嗬嗬笑著對我說，郭凱，你晚來了十分鐘。王總他等了你一上午，見你一直沒有蹤影，剛才有一個重要的事等著王總去處理，王總只好先走了。不過呢，王總等一會兒會回來的。

我的確是來晚了。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了，我騎著破自行車在路上顛簸了近兩個小時。也怪那個像攔路虎一樣的錢包，它害得我心煩意亂，讓我好幾次走錯了路，還差一點兒鉆進了如狼似虎的汽車輪子里，送掉一條小命。

我想見到的王鵬不在；接待我的又偏偏是我不想見到的邱南湘。這讓我覺得很尷尬，很窘迫。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只好跟邱南湘耗著時間，一邊等著王鵬回來。眼瞅著到了十二點鐘，王鵬還是沒有回來。打他手機，他又不接，真是急死人了。邱南湘依舊呵呵笑著說，我們不等他了。去吃飯吧，我請客。邱南湘把“請客”二字咬得特別重。我實在是沒有一點胃口，現在又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只好起身跟著邱南湘出門、下樓，在附近尋找吃飯的地點。我心里在想，買單的時候，我一定要搶在邱南湘的前面。盡管我目前很窮困，但我今天畢竟在路上撿了一個厚厚的錢包。請邱南湘吃頓飯還是可以的。

４

吃飯的時候，我與邱南湘相對而坐。我對面的窗戶外面有一棵小巧玲瓏的樹木，枝葉倒也繁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看得比較清楚，仿佛是在看著一幕幕人生的話劇。

邱南湘讓我把手提袋掛起來或是放在一邊，我不好說那里面有炸彈，只搪塞著說，放在我身邊沒事。邱南湘又呵呵著說，郭凱，你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價值連城的寶貝呀？我沒有搭理邱南湘，卻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我經歷了好幾年的鐵窗生涯，這事與王鵬不無關系。王鵬以前是我的手下，我坐牢后，他坐到了我的位置上。不僅如此，據說，王鵬很快也把我當時的戀人邱南湘弄到了手。在與世隔絕的監獄里，我經歷了許多種痛苦，其中之一是沒有機會碰女人，這讓我在一個個不眠之夜熬得難受。開始是火燒火燎，這個時候，邱南湘常常會把我的黑夜攪拌得五彩繽紛……一次次絕望之后，我漸漸地對我夢中的這種虛幻的性游戲敬而遠之退避三舍，乃至恨之入骨。后來我才知道，也就是在我苦不堪言之時，邱南湘卻在風情萬種地與王鵬做愛哩。我當然沒有權利指責邱南湘的背叛。

“快吃呀，喝點酒，你在發什么呆呀？”

邱南湘將我從回憶中拽了回來。

邱南湘倒是挺大方的，她點的都是一些貴菜，什么蝦呀蟹呀參呀之類的。我還是沒有多少胃口。邱南湘始終是興味盎然，她的談笑風生讓我對眼前的她產生了某種懷疑，我曾經刻骨銘心地愛過她嗎？即使在我身陷囹圄之時也對她念念不忘嗎？我覺得滿桌的美味佳肴難以下咽，像是有人在強迫著我吃一樣。邱南湘卻是邊吃邊說邊笑，她以前的笑是很含蓄的，留有余地。吃相也很文靜。現在則完全不同了。讓我非常難受的是，有一次她笑著笑著，竟然把鼻涕都笑出來了，也不擤一擤，就那么興興頭頭地繼續吃喝著，說笑著。

我的心還在緊繃著，總覺得手里面有一顆隨時都會發作的炸彈。

邱南湘并沒有給我買單的機會。吃完午飯后，她一招手，服務員像是雨后春筍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鉆了出來，鬼精鬼靈地接過邱南湘手中的鈔票就走了。我卻像傻呆了似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其實不然，那一會兒，我心里明鏡一般，我知道，我身上帶的錢不夠應付這一頓午飯；如果讓我在這個時候拿出我撿到的錢包里的錢來買單，我又似乎沒有那種巨大的勇氣和膽量。所以，我只能呆坐在那兒，像個十足的傻瓜。

５

再次回到王鵬的辦公室，邱南湘又打了打王鵬的手機。謝天謝地，這一回王鵬總算是接了。我聽見邱南湘在電話里對王鵬說，王總，人家郭凱還在辦公室等你哩，你什么時間回來？王鵬說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聽邱南湘說，王總說了，他三點鐘左右回辦公室，請你再等一等。王總還說了，有些事情你可以先跟我談一談，我再向王總轉達轉達。

見我坐在長沙發上沒有吭聲，邱南湘便訕訕地說，郭凱，我給你倒杯水喝吧。水杯端過來了，我伸手去接時，邱南湘卻忽然把我的手抓住了。我如同是觸了電一般，猛地一甩手，水杯落地，嘩啦一聲破碎了。與此同時，我看見邱南湘的雙眸也仿佛濕漉漉的，像是濺了一些白花花的水珠。

我沒有跟邱南湘談什么正經事兒，一如王鵬在電話里交待的那樣。我們之間的氣氛和感覺怪怪的，不適宜單獨相處談什么事情。臨了，邱南湘只好對我說，現在還不到兩點鐘，你先睡一會兒吧，就躺在這個長沙發上，也挺舒服的。

６

王鵬一個人有一個大大的辦公室，其豪華與闊氣自不必說。空調炮制出來的氣溫也很怡人，身體下面的皮沙發正像邱南湘所說的那樣，是挺舒服的。可是，我卻壓根兒睡不著。一想到邱南湘很可能就在這張皮沙發上與王鵬顛鸞倒鳳地做過愛，我連躺在上面歇息一會兒的念頭都被扼殺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總還是對王鵬存著那么一絲絲幻想與奢望。還是再等一等吧。這個時候，我想起了一個人，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高泉。在我坐牢以前，他是我的好朋友；在我坐牢以后，他還是我的好朋友。這就非常難得了。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嗑嗑巴巴地說，我今天遇到了一件怪事。高泉問是什么怪事？我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只是不安地說，這電話的保密功能很差，我怕有人會竊聽。高泉哈哈笑著說，你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鬼才會竊聽你的電話哩。我一想，高泉的話有道理。于是，我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今天在路上撿了一個包……高泉沒聽明白，問是什么包？我說，那包里有錢。高泉在電話那邊樂了，包里是否有一百萬塊錢？我說，應該沒有那么多。高泉問到底有多少錢？我說，那錢包我還沒有打開呢。隨后，我說了自己種種的擔心和害怕，說了我撿錢之后一路上心驚肉跳的感受……特別是一看見警車和大檐帽，就仿佛看見自己又被逮住了，手銬緊鎖，吆喝斥責，拳腳相向，腰腿抽搐……高泉譏諷嘲笑我說，郭凱，你這是關時間長了，關久了，關出了毛病，一見警車就怕，一見大檐帽就躲。現在社會上各種各樣的大檐帽太多了，你這么四處躲來躲去，不是太累了嗎？！后來，還是在高泉和風細雨的鼓勵和開導之下，我才鼓足巨大的勇氣打開了那個錢包，偷偷摸摸像是正在做賊一般。

錢包里面有三千多塊錢，還有各種各樣的證和卡之類的東西。讓我大驚失色的是，里面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女性，穿著一件非常精致的紅黑相間圖案的毛衣，頭發挽成一個閃著光澤的髻，臉上是那種很高雅的神情。明顯能看出來，她臉上的輪廓線條很流暢，也很柔和，呈現出來的笑容更是如絲綢那般光滑可愛……照片上的女性，把我看得眼睛發直，眼皮一個勁地跳。怎么如此面熟啊？！愣怔了半天，我才驀然想起，這個錢包的失主該不會就是要送我去醫院看一看腿傷的那個女售票員吧？我記得當時她甚至還伸出了手，想掀起我的褲角，看看我腿上是否受了傷，我當時還趁機看到了她的指甲蓋上閃動著一片亮亮的藍色，藍色上面還畫著精美的小花……

正在我心神不定之時，房門那邊忽然有了動靜。我一看掛在墻上的鐘，已經是三點多了。估計是王鵬回來了，正在掏出鑰匙開房門哩。為了保險起見，我剛才跟高泉通電話和打開撿來的錢包時，始終都是將王鵬的大辦公室反鎖著，鎖得死死的，以防有人闖進來，看見我的秘密。這會兒，我先是迅速將錢包收拾好，然后立馬跑過去將辦公室的門打開，以笑容可掬的表情迎接王鵬。

王鵬以前總是叫我郭總郭總的，現在他不再叫我郭總了，而是皺著眉，點點頭說，郭凱，你來了。顯而易見，他對我將他辦公室的房門反鎖著非常不高興。我則完全沒有了以前對王鵬發號施令時的那種派頭了，我倒是更像一個一貧如洗的窮人那樣模仿著邱南湘的那種口氣，對王鵬畢恭畢敬地說，王總，我已經等了你好幾個小時。王鵬突然顯出幾分親熱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郭凱，坐下談嘛，坐下談嘛，別站著了。接下來，王鵬解釋說，他上午一直在辦公室里等我，后來是有急事出去了，去簽了一個合同。中午在賓館里吃飯，酒喝多了，就在那兒睡了一覺。很快，王鵬又恢復了他慣常的表情，臉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浮著那種似乎是非常慈善的笑容，這表情與他辦公室巨照上的他如同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相映成趣，形成對照。他如今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倒是今非昔比了。他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看上去像是假的，那種繁榮而光亮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王鵬用氣勢磅礴的語調介紹了他和他承包的雜志近年來的種種光輝業績和更加美好燦爛的未來……什么要組建超大型的出版集團，大力發展文化產業，在他的旗幟之下，將會有多種報紙、多種雜志，還有出版社、影視制作、傳媒宣傳……等等，就像德國的貝塔斯曼出版集團那樣。

什么貝塔……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聽明白。不過，這并不要緊。要緊的是，既然王鵬如今的事業搞得如此轟轟烈烈，那我出版自己寫的幾本書的愿望就有可能實現。我趁著王鵬高興，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王總，你知道，我在監獄里寫了幾本書，很想把它弄出來。可是，沒有錢不行。書號費、印刷費、發行費等等，都要先墊付出來，要投資。我相信，你剛才說的什么開發文化產業，如果投資到我的書的出版上，一定會有非常豐厚的回報的。

王鵬打斷我的話說，我不是讓你先寫一個計劃書嘛，寫一個可行性的論證報告，你寫了沒有？

我連忙說，我寫了，我寫了。一邊從我的手提包里將計劃書拿了出來，恭敬地遞交給王鵬。拿計劃書時，我的手碰了一下那個錢包，像是碰到了火焰和刀子。與此同時，我看見王鵬接過我的計劃書時并不像我期待的那樣鄭重和嚴肅。恰恰相反，看他那用三個手指頭一捏的樣子，好像捏住的并不是我嘔心瀝血的計劃書，而是一個破襪子或是一個臭褲子之類的東西。不僅如此，接過去之后，王鵬也只是匆匆忙忙地瞄了幾眼，一目十行，甚至是二十行，嘩啦一翻一掀，便對我說，郭凱，這個東西先放在我這里，我有空細細地琢磨一下子，你回去等我電話吧！

王鵬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又看看墻上的鐘。這是一種身體語言，意在提醒我，他很忙碌，接見結束了，我知趣一點，該走了。我只好起身告辭。王鵬也沒有送送我的意思。出了王鵬的辦公室，在外面的走廊上，我碰到了邱南湘。實事求是地說，在我中午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是流了要命的鼻涕。可是她的鼻梁還是那么晶瑩閃亮，這曾經是讓我的思念揮之不去的地方。另外，如果她的笑聲不是那么張揚，而是像以前那樣含蓄無聲，那么，她的笑容應該說還是很美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在走廊上碰到了我，邱南湘問我是不是談完了？我無言以對。我離開時，邱南湘送了我幾步，然后澀澀地笑了。正是因為這笑無聲，且是收斂的，所以，我內心深處的某一個地方竟然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一如我腿上的傷口一樣。

７

撿到錢包的那一天，由于要躲避公汽，我的腿在路沿的臺階上碰傷了。為了去見王鵬，我來來回回騎車花費了好幾個小時，以至于我的襠部都被磨破了，那兒的皮肉滲出了血。而王鵬只接見了我十分鐘左右。在此之前，我們通了好幾次電話，好不容易王鵬才同意跟我見見，面談一次。我沒想到，見面的情景居然是這樣。回到我的住處，我已經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直想找個什么地方哭一哭。可還沒有等我哭出來，電話響了。我不想接這個電話，但電話很倔犟，一直響個不停，我只能接了。是我妹妹郭璇打來的。她告訴我，她今天在街上碰到我的前妻魏婷婷了。魏婷婷發了許多牢騷，說是我坐牢的時候不管兒子冬冬的死活倒也罷了；現在我從監獄里出來了，無論如何都應該盡一盡責任了……我無言以對。我妹妹郭璇知道我有說不出口的難處，便說，哥，你如果沒有錢，魏婷婷那邊我可以先替你墊點錢，也算是對冬冬有個交待。后來，我妹妹郭璇又告訴我說，她隱約聽人家說，魏婷婷可能又要嫁人了，男方是誰，她不知道……

我妹妹郭璇在電話里還說了一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那個時候，我的大腦里灌滿了漿糊，蕩來蕩去的，把我弄得天翻地覆。后來，我又伸手摸到了那個撿來的錢包。我一直以為它是一個炸藥包。可是，我等待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它并沒有爆炸。此刻它安然無恙地躺在我的手上，宛如一個鼓鼓脹脹的巨大的心臟。我再一次把里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錢呀證呀卡呀攤了一桌子，還有那張照片以及照片上那容光煥發的面龐，那臉上很流暢很柔和的輪廓線條，還有那如絲綢般光滑可愛的笑容……照片上的女性，會不會是那個女售票員呢？我無從知曉。后來，我又一次給我的好朋友高泉打了電話，講述我的迷茫和困惑。我說，那個錢包里有三千多塊錢，還有一大堆什么什么證什么什么卡的。我只是沒說里面還有一張讓我驚訝不已的玉照。我說，我現在實在是需要錢，三千多塊錢我想自己留下來了；至于那些證呀卡呀之類的東西，我想還給人家算了……高泉一聽我這話，立馬在電話里吼叫著，郭凱，你是不是發瘋了？你坐牢還沒有坐夠呀？！你要是把那些證呀卡呀還給人家，說不定就讓人家抓住了把柄。到時候你說是在路上撿的錢包，人家會說你是偷的錢包。你就是跳進黃河恐怕都洗不清了……我還想爭辯什么，高泉這時在電話里說，告訴你，郭凱，我現在是在開車。你知道，我這人平時不怎么樣，可是我一旦開車的時候，我的反應就特別敏捷，特別準確，各種各樣的靈感都會紛紛降臨，簡直神了。郭凱，你聽我的沒錯。撿到三千多塊錢，是小事一樁，你沒有必要為此而煩惱，而跟自己過不去。至于那些證卡什么的，你趕快把它們處理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在我汽車旁邊的人行道上，我看見一個小妞很性感吶，屁股大大的，兩條腿像蓮藕一樣白嫩……

此刻，高泉開著車在滿世界瀟灑，而我則一個人呆坐在黑暗中。我的住處本來就小，窗簾又緊緊地關閉著。黑夜降臨了，我也沒有開燈。這個時候，陪伴著我的，除了黑暗，還有比黑暗更加讓人難以承受的一些東西，譬如說困惑、不安、恐慌等等。撿錢的滋味真不好受。我撿錢的時候，陽光如水一樣四處流動，眼前的世界是那么明亮而熾熱。現在，黑暗以及黑暗的許多幫兇們包裹著我，包裹著我的身軀，更是包裹著我傷痕累累的心。我想，錢真是一個可怕的東西。當初，為了錢，王鵬設計整我，我進了監獄。王鵬實際上直到今天都還欠著我的錢。我無憑無證的不敢讓他還錢，不然他會反咬我一口，說我敲詐他，勒索他。我只好給他一個美好的名義，讓他投資文化產業，也就是幫我出幾本書，讓我能翻一個身，同時，他也的確會得到豐厚的回報。不承想，他居然跟我玩虛的，嘴上說的甜甜蜜蜜，就是不兌現。別人都說，他是撿了我的錢包，也就是說占了我的便宜，才混到今天這個份兒上，人五人六的蠻像一回事了。他撿了我的錢包，竟然是心安理得，還老是玩我；而我撿了一個錢包，卻是如此的惴惴不安，眼前總是閃動著警車和鐵銬，好像自己又要被逮住了，吆喝斥責，拳腳相向……難道真像高泉譏諷的那樣么，郭凱，你這是關時間長了，關久了，關出了毛病！

我真的有毛病嗎？！

８

這一天，我接到了高泉的一個電話，說是去什么酒樓吃頓飯，熱鬧熱鬧，主要目的是讓我散散心。我趕到了那家酒樓的門口，看到了一個怪現象，酒樓的門口站著兩位身著旗袍的人，是迎賓的，卻不是女郎，偏偏是兩個男人。不過，那兩個男人長得眉清目秀，一副花容月貌的女孩子的模樣，倒顯得別有一番風味。我對高泉說，這世界真是顛倒了。高泉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郭凱，你要與時俱進，才不會被生活所淘汰喲！

還沒有走兩步，一個人忽然迎面沖著我喊了一聲“嗨”，我沒有反應過來，那人笑著對我說，我可找到你啦！

找到我了？！

我一看到那個女人如絲綢般光滑可愛的笑容，我的頭皮立刻發麻，心里一緊，壞了，一定是我撿錢包的事情東窗事發了。我腿肚子軟軟的，嘴里喃喃道，我——我——

臉龐柔和的女人繼續笑著說，你不認識我了？那天我們的車把你弄傷了沒有？我說要送你去醫院看一看呀，你就是不肯。你真是一個好人，一個心地善良、寬容大度的人。眼前的這個女人如此一夸我，高泉在一旁扇風點火說，哎喲，瞅瞅，瞅瞅，郭凱還有這么多優點呀？！我們平時怎么沒有發現呢？郭凱今天真是遇到了紅顏知己。這位小姐有眼光，有見識。怎么樣，和我們一起吃頓飯好不好？

好！

女人答應得非常爽快。

在吃飯的過程中，我們彼此都熟悉了，漸漸知道了對方的一些情況。女人叫楊晶，是公交公司的售票員。楊晶是與一幫朋友一起來吃飯的。所以，她老是要打穿插，一會兒在我們這桌上吃一吃，一會兒又跑到那邊朋友的桌上應付應付。楊晶不在的時候，高泉就一再取笑我說，郭凱，你小子艷福不淺啦！看來這個楊晶對你印象非常好，說不定你們之間還有某種緣分哩。此時我心里還在打著小鼓：看楊晶這個樣子不像是丟了錢包。可是，那照片上的人為什么跟她長得那么相像呢？！難道說她有一個孿生的姐妹？！后來，找了一個機會，我湊近楊晶小聲問她，楊晶，你是不是有一個雙胞胎姐妹？楊晶瞪大眼睛反問我，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她叫楊結，在一家電腦公司搞圖文設計。你認識她呀？楊晶這么一說，我腦子里轟然一響，手里的酒蕩了出來，差一點兒潑到了楊晶的身上。就在這個時候，高泉替我解了圍。他說，郭凱，你們兩個人不要老是在那兒嘀嘀咕咕說悄悄話，弄得我像個電燈泡似的。要是這樣，我走好了。我馬上做出一副賠罪的樣子說，高泉，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自罰一杯酒，自罰一杯酒。

其實我是在借著喝酒的動作掩飾著我內心的慌亂與不安。楊晶剛才那么一說，我突然記起來了，我當初在那個錢包里看見過一張名片，上面的單位是一家什么電腦公司，名片上印的好像是楊結這個名字。只不過，我當時將那張名片燒了，燒成了灰燼。還有那些什么證什么卡的，我都處理掉了，按照高泉的吩咐做的，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痕跡。我只留下了三千多塊錢，還有那張笑容像絲綢一般的照片。

這天在酒樓里還發生了另外一件怪事。當我們這邊酒菜吃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恍惚在人群的縫隙里看見了邱南湘，我還以為是自己看走了眼。起身走過去打招呼，果然是她。曾經是光彩奪目的邱南湘那天顯得落落寡歡黯然神傷，連她臉上那些星星點點的雀斑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而在平日里，這些都被她巧奪天工地掩飾和美化掉了。因此，她的臉顯得特別尖瘦。那張狐貍臉看上去也不再像往日那樣嫵媚和妖嬈。在我的印象里，邱南湘是一個小臉美人。可是今天卻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我問邱南湘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邱南湘答非所問地告訴我，她是來參加王鵬的婚禮的，王鵬的結婚喜宴就安排在樓上的宴會大廳里。邱南湘還滿面狐疑地問我，王鵬不是也給你郵寄了結婚請柬么，你為什么沒有來赴宴？

我是一頭霧水。我根本沒有收到過什么結婚請柬。雖說有滿心的疑問，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則是，王鵬結婚，你難道說不是新娘嗎？邱南湘眉眼一低，輕聲說，她不是新娘。接下來，邱南湘一句耳語般低弱的話語，在我聽來卻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王鵬的新娘是你的前妻魏婷婷。

天吶！這是為什么？！

頃刻之間，我的黯然失色和滿臉哀傷要勝過邱南湘無數倍。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我猛然一把抓過邱南湘的手問詢道，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邱南湘說了很多，最主要的理由是，王鵬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在過去的許多年里，他一直是我的尾巴和影子，我壓制了他許多年，使喚了他許多年。因此，他非常痛恨我，所以，他要把我搞掉。不僅如此，他還要奪取和占有我的一切……在說到新娘這個問題上，邱南湘的解釋是，與她相比，魏婷婷的地位要更正宗一些，更有分量一些……

就是為了這樣一些理由呀？！我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更加糊涂了。這個時候，邱南湘提醒我說，郭凱，你不要枉費心機了，王鵬絕對不會在你出書的事情上投資，一分錢都不會投。隨后，邱南湘又對我說，郭凱，你是不是上樓去看一看呢？樓上的婚宴還沒有結束，非常非常熱鬧。我問邱南湘還去不去？邱南湘說她頭疼，支撐不住了，要提前回去。臨別時她凄然一笑，無聲地，柔柔弱弱地。我倒是覺得她這種笑很美，比那種張狂的笑要美多了。

我們這邊吃喝快要結束時，高泉接到了一個神秘兮兮的電話，于是，他也神秘兮兮地消失了。臨走時他對楊晶做了一個作揖似的拜托的動作，楊晶，郭凱這個老夫子我就交給你啦。單我已經買了，你們再坐一會兒，聊聊天也行。我就失陪了。

高泉勿勿忙忙地走了。望著高泉的背影，楊晶撲哧一笑說，郭凱，你這個朋友挺逗的，挺有意思的。而我卻坐不住了。樓上有兩個人正在舉行婚宴，一個是我以前的朋友、同學和部下，另一個是我以前的妻子。真是要命。看我的模樣像熱鍋上的螞蟻，楊晶也不安地問我，郭凱，你這是怎么啦？我說我想到樓上去看一看，那兒有一對新人在結婚。楊晶也要去。我不好強硬地拒絕她，只好讓她跟著。她與她的那幫朋友打過招呼后，回來對我說，她的朋友們對我評價很高，說我一看就像個好人。比那些演員諸如郭達、郭凱林之類的人要英俊多了，酷多了。

我哭笑不得。

臨上樓了，我想起應該送點什么禮物才對。我在酒樓的附近買了一束百合花，選花時，我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副對聯——上聯是：一對新夫妻；下聯是：兩臺老機器；橫批是：廢物利用。王鵬和魏婷婷都是再婚，送上這副對聯非常貼切，只是太損了一點。我最后將對聯從我的腦海里抹去了。選定送百合花，這主要是楊晶的主意。掏錢付款時，我的臉驟然漲紅了，因為我想起來了——這買花的錢，恰恰是楊晶姐姐楊結的錢，也就是我那天在地上撿到的錢。我的身上現在只有這些錢了，還有楊結的一張玉照。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楊晶發現這些。所以，我盡可能拉開與楊晶的距離，回避和躲閃著她。楊晶對此毫無覺察。

我與楊晶重新進了酒樓，向樓上走去。

可是，那高高的樓梯，我們怎么樣也爬不到頭。

爬不到頭……

我爬得渾身酸疼，滿面是汗。這個時候，電話鈴聲把我從沉沉的睡夢里吵醒了，電話里響著王鵬粗糙而急躁的聲音，郭凱，你今天上午到我的編輯部來一下。我抽空跟你聊一聊你說的那個事兒，我馬上要出差了。非常非常忙……

我起床拉開了如墳墓一樣緊緊閉合的窗簾。

此時，窗外的陽光如水一樣四處流動。眼前的世界是那么明亮而熾熱。可我的身邊并沒有什么撿來的錢包。回想起昨晚夢中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心頭堵得發慌，覺得特別不好受。或者說是那種滋味兒很難受。妻子魏婷婷也是剛剛才醒來，她躺在床上懶洋洋地問我，是誰的電話呀？這星期天一大早的，也不讓人多睡一會兒，這么早就打來了電話，真是煩人。

我說，是王鵬打來的電話，他讓我上午到他編輯部去一下，去談點事情。

我還沒有說完，魏婷婷就不高興地噘著嘴說，談什么事呀？是不是找個由頭去見一見那個狐貍精邱南湘呀？！此時，我好像又回到了夢中，我喃喃自語道，那個淺紅色的錢包是楊晶的姐姐楊結的……

你說什么？魏婷婷皺著眉頭問。

我不知道，在我去王鵬他們編輯部的路上，我會不會撿到一個淺紅色的錢包。一個躺在地上的、鼓鼓囊囊的、閃耀著淺紅色誘人光澤的錢包，一個如邱南湘的乳房那般飽滿而豐厚的錢包。并且是，我有沒有勇氣去碰觸和翻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