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雅座有嗎?”
駕駛室里探出一張疙瘩疊著疙瘩的胖臉,說話時疙瘩一聳一聳的。
“沒……進來歇歇吧。”
天米用圍裙抹著臉,聲音粗粗地說。
疙瘩臉縮了回去,大卡車卷起一片土灰跑了,一下子整條路上土灰彌漫,好像滿天黃霧。
阿忠緊緊從里間跑出來,對天米說又一筆生意讓你弄丟了。
“你腦筋怎么老是直來直去,就不會拐個彎嗎?”阿忠不滿地說。
天米在水池里洗著菜,她扭頭看了丈夫一眼,想回他一句話,想想就把話吞咽回去了。手上的一把空心菜被她洗破了管子。她又使勁搓了一下。
上個月,丈夫在路邊搞了這家飯店。房是向表兄阿西租的,雖說是土塊壘的矮房,一排兩間,白灰抹過,也很有一些樣子。天米一開始就反對,土樓里日子清苦是清苦,但是安穩(wěn),這就夠了,還搗弄啥飯店呢?阿忠唬著臉問她想不想還債想不想彩電想不想金鏈子。你以為我愛勞累啊?你以為我不愛好好呆在家啊?你以為我不愛你快緊生一個兒子出來養(yǎng)著啊?阿忠感到委屈,嗓門也大了。天米就不再嘮叨了。認真把飯店弄好,一年下來,我們在樓里保準不比人家差多少了,阿忠喜孜孜地說,他向天米描繪了一番美好的前景。天米說你總愛跟人家比。阿忠說你不愛跟人家比,怎么老是怨嘆脖子上白白空空的?
飯店在路邊,就叫路邊飯店,四個字請人用紅漆寫在木牌上,斗大的字,老遠便能看到。雖說是破破爛爛的鄉(xiāng)村公路,路上跑的車卻不算太少,有運煤塊、木材的大卡車,也有載客的中巴和拖拉機,當然飯店主要是為大卡牛司機服務(wù),然而一個月下來,生意并沒有像阿忠想象的那樣好。阿忠的笑眉笑眼漸漸被一層愁云籠罩。
“這樣下去,這店倒定了!”阿忠嘆道。
他對著天米的背影說要想些辦法,不想辦法就完蛋了。天米像是沒聽見,只顧洗著菜。
表兄阿西開著摩托,突突突,到店門前停了下來,生意好吧?他大聲說。
阿忠指了一下空無一人的廳堂,苦著瞼說好、很好,好得不得了。
“我看全中國也就你一個人這么開店。”
阿西領(lǐng)袖般揮了揮手,“把名子改一改,招她四五個小姐,保你生意馬上火起來。”
阿忠剛剛也想到了這一層,他點頭個不停,忙給阿西敬上煙。阿忠說阿西,你在城里做生意,熟頭熟瞼,就幫我介紹幾個小姐來吧。
“好說好說,明天就給你帶來。”阿西很干脆。
天米把洗凈的菜放好,近前跟阿西招呼了一下,問阿忠我們又不缺人手,招啥貨小姐?
“你不懂。”阿忠說,“快去拿幾瓶啤酒出來。”
第二天一早,阿忠掛出了新招牌。新招牌就寫在舊牌的背面,還是阿忠親手寫的,又歪又扭,好像一排站立不穩(wěn)的瘸子。
麗麗飯店內(nèi)設(shè)雅座
阿忠說大家都是鉆錢眼的,不喝墨水,這樣的字讓人看了親切。
下午,阿西帶來了三個涂脂抹粉、穿得又薄又短的外地姑娘。她們的嬌聲浪笑從飯店里傳出來,門口立即接連停了三部車。天米這才知道,招小姐是讓她們陪客人吃喝。她端著一盤菜走進“雅座”時,不禁眼熱心跳,差點把碟子摔了。那個半禿頂司機狗似的舔著一個小姐的臉,嘴里哼哼叫著,那個瘦子則伸了手到小姐裙子里,默默地行動。天米急急退了出來。
“阿忠,里邊怎么怎么……”天米神色張皇。
阿忠正在掌勺炒菜,很不屑地看了天米一眼說,你太沒見識,不這樣能掙錢嗎?
“現(xiàn)在全中國都這樣,你太沒見識了。”阿忠說。
天米訥訥的,怎么一個大姑娘家愿意男人的手伸到裙子里呢?就是為了錢嗎?錢!天米想起那種花花綠綠的票子,在人們的手中流傳,沾滿了人們的體臭、口水、污泥和細菌,怎么有那么大的魔力呢?
夜里12點左右。三個小姐各搭一部車,跟著三個司機進城逍遙去了。上車時,她們妖冶地朝阿忠和天米招手說拜拜。
“明天再見”。阿忠操著蹩腳的普通說話。
天米驚訝地問道她們不是婊子嗎?阿忠盯她一眼說婊子怎么啦?
“現(xiàn)在婊子最風光啦。你猜猜她們今天一個人能掙多少?起碼一千!”阿忠說。
“不過我們也不壞。我們不用給她們發(fā)工資,也不用供她們吃喝,一天還可以按人頭抽50元。像這樣讓客人帶走,一人還另抽100元。”阿忠又說。
阿忠說著,從袋里掏出六八張一小疊的“老人頭”,放到耳邊用手指彈著。
“你聽聽,這聲音多好聽!”阿忠說。
天米看見阿忠眼睛瞇瞇的,射出一種奇異的光亮,比入洞房那天盯著她看還顯得著迷和貪婪。
兩人上了床。天米渴望阿忠把她樓到懷里,她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需要靠在男人堅實的胸膛上。但阿忠一躺下就不動了,他好象是累壞了,他只是嘴里喃喃動著。
“這樣干一兩年,我們就發(fā)了……我們就發(fā)了,就到城里買房子……發(fā)財其實不難啊……”阿忠說。
天米問道這樣會不會犯法?阿忠哈哈笑起來,變魔術(shù)似的從枕頭下掏出那一小疊“老人頭”,用手指叭叭叭地彈著。
“你說犯啥貨法?我們又沒逼她,是她自愿的。現(xiàn)在到處都這樣,你說犯啥貨法?”阿忠說。
天米聽著鈔票發(fā)出的脆脆的響聲,沒再說話。
阿忠彈了一陣子鈔票,喃喃說了句太陽最紅人民幣最親,把“老人頭”塞入枕下放好,歪頭睡去了。
聽著阿忠酣暢的鼾聲,天米睡不著。她翻來覆去好一陣子,干脆坐了起來。
坐了一陣子,天米伸手到阿忠枕下摸出那一小疊“老人頭”。它們拿在手上,有種沉重的感覺。天米也學(xué)起阿忠的樣子,用手指彈著它們。
叭、叭、叭、叭……
黑暗中發(fā)出一聲聲悅耳的脆響。
沒多久,阿忠買回來一臺彩電,擺在了飯店的廳堂。天米的脖子上也掛上了黃澄澄的金鏈子。
怎么樣?怎么樣?阿忠得了空閑,便歪著頭瞇著眼問天米。天米聽出他語氣里的炫耀和得意,低頭看著自己脖子上一圈金光,訕訕的說不出話來。
天米記得,從招來小姐那天起,阿忠就沒再碰過她的身子了。半年前結(jié)婚那陣子,阿忠如狼似虎,一天要撲上來好幾次,最近怎么……天米有些疑惑。說累,自己也累,可那念頭總是不知疲倦地從身體的深處爬上來,在全身各處尤其兩腿間那兒癢癢著。天米留心注意了幾天。阿忠并沒有跟那三個小姐動手動腳,頂多用半生熟的普通話開幾句玩笑。阿忠到底是怎么啦?天米幾次想向他說個明白,嘴唇囁動了半天,想說的話全被她囁成了口水。
每天晚上,待最后一批客人帶著小姐上車走了,阿忠和天米簡單收拾一下,便關(guān)門睡覺。阿忠也不說話,就從枕下掏出一疊鈔票,用手指彈起來,聽著叭叭叭的脆響,然后非常滿足地睡去。有時候,客人通宵不走,摟著小姐在里間“雅座”的長凳上過夜。阿忠就坐在廳堂上打盹,實在困了,就從袋里摸出幾張鈔票,使勁地彈幾聲,美妙悅耳的脆響一下子就把疲憊驅(qū)逐了。
有幾次,天米聽見“雅座”里傳出小姐欲死欲活的呻吟,她想象得出怎么回事,全身通了電似的顫入骨肉。有一次,她實在挺不住,到廳堂把阿忠叫進小臥室。
到底什么事?阿忠糊著眼問。
“阿忠,我們多久沒……”天米嬌羞地說著,撲進阿忠的懷里。
阿忠像木頭似的,怔怔地說多久多久多久。天米顧不上說話,一種瘋狂的欲念激勵著她,
她顫顫抖抖地把阿忠的衣褲剝了。
阿忠光著身子沒動靜。
阿忠,你來。天米焦灼地呼喚。
阿忠,你來!天米說。
阿忠低低地說多久了多久了?
天米火燒火燎把自己迎上去,但是阿忠不行了。
“我不行了。”阿忠說。
阿忠說我現(xiàn)在對這事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只想掙錢。
“我不行了。干這事兒沒啥貨味道。”阿忠說。
阿忠說我現(xiàn)在只想掙錢,掙越來越多的錢。
阿忠從天米身上爬了起來。
“我到廳堂坐著,給他們放放哨。”阿忠說。
天米低聲哭了,聲音啞啞的,是從心里頭擠出來的。
一連幾天,三個小姐都沒露面。她們那夜跟司機走的時候,給了阿忠錢,還說了拜拜。可她們這一走,就無影無蹤了。阿忠急得不行,跑到鄉(xiāng)里給阿西掛了電話。
“我也不知道她們?nèi)ツ摹N抑话齻冊谀隳莾焊梢粋€月,沒包一輩子啊。她們干了差不多四十天了吧?”阿西在電話里說。
“你再給我弄幾個,我多付你一倍的介紹費。”阿忠說。
“現(xiàn)在貨源緊張,供不應(yīng)求啊。”阿西說。
“阿西,我們好歹也是表兄弟,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啊。”阿忠說。
“我知道我知道,過幾天吧。”阿西說。
這幾天里,阿忠憂心如焚,連飯也吃不下,人好像憔悴了許多。
過路的車停下來,司機到里間探頭探腦,沒看見小姐,扭頭就走了。
“過幾天,小姐就來了。”阿忠說。
阿忠說過幾天,過幾天。望著汽車卷起的土灰,他心里又急又惱。
“小姐,一時到哪找小姐?”阿忠無奈地嘆道。
阿忠說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錢多得硌身是不是,一頓飯沒小姐陪就吃不下了?
“小姐!……”阿忠丟下手中的勺子,專心致志地嘆氣。
天米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阿忠身邊,天米說我來當小姐好了。阿忠愣了一下。
“我來當小姐。”天米說。
阿忠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米今天打扮得很不一樣,眉毛像小姐們那樣畫著,嘴唇也紅紅的,衣領(lǐng)開得很低,鼓鼓的乳房頂起了兩個英文字母。
“我來當小姐。”天米說。
天米臉上死水似的平靜,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阿忠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開玩笑,眼睛瞪直了。“你!?……”阿忠非常陌生地看著天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