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舒展筋骨

１

來老店之前，我們就說好了的，喝過以后浴浴，浴過之后呢，晚上再去老店灌一氣啤酒，然后作鳥獸散，各回各的家。

要不是突然下了場大雨，我們四人也不會聚到一起的。

這雨來得奇急，風云變幻之后就不歇氣地下起來。第四節課結束了，雨還在下。一些學生被阻在教學樓底層大廳，嘰嘰喳喳吵成一窩蜂。也有學生象征性地用手罩住頭頂，冒雨往食堂跑。

再下我就不回去了，老狗望著窗外說，到食堂吃點兒，去值班室睡覺。

文兄說，我也不回去了，我們兄弟去飯店吃，吃過了去浴浴。

文兄叫文明，喜歡稱同事為“兄弟”。比如，他對我說，寶國兄弟，把你的紅筆借我用用。對阿昌，他會說，阿昌兄弟，會計室要的照片你繳了嗎？我們也稱他“文明兄弟”。后來嫌費事，我就簡稱他為“文兄”，如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簡稱中國一樣。老狗一聽，撲哧笑起來，說，叫你文兄你也答應啊，“文兄”的俗稱是什么啊？大家先是一愣，隨即笑開了。為了報復，文兄叫我寶×，因為我在一篇小說里曾用符號×代替過某個字。“寶×”在我們方言里通常表示對別人好東西不屑的意思。比如，你正把玩一枚古錢幣，某人見了也想摸摸，你不讓他動，他就會撇撇嘴道，什么寶×！

今天是月底的周末，下午第二節課后高三年級放假，一個月也就這么兩天假。我說，今天是我三十八歲生日，中午我請客，去老店喝喝，阿昌你去不去？

阿昌狐疑地盯了我一眼，說有人請客我不去，我有病啊！

文兄說，寶叉你說真的假的？

我說，等雨下小了我們就走。

老狗怕我反悔，趕緊站起來說，你們在這等著，我去街上叫出租。

我們平時都很累，尤其是做高三班主任，每天早上五點鐘起身洗漱，趕到學校跟學生一起出操，晚上等學生熄了燈才能回家，洗漱之后最起碼十一點半鐘，累都累扁了，只好偶爾用喝喝浴浴來充電。舉個例子來說吧，八班班主任崔老師，有天夜里回到家，床上一倒就打起了呼嚕。老婆從背后推他，一推，他不醒，兩推，他翻了個身，三推，崔老師就急了，說，不要推了，推也沒用。第二天崔老師把這事在辦公室一說，大家都笑出了淚，以后就不叫他小崔，叫他“小推”。你知道崔老師才多大啊，三十整，正是“狼齡”啊，就累成這樣了。

所以，逮著有人請喝或者請洗的機會，大家都不甘落后。

車來了，我們冒雨去老店。

２

老店是一家排檔風格的酒店，菜價不高，食客可以自己到樣品架上點菜，酒水既有原瓶包裝的，也有現打現喝的散裝酒。兩層木質結構的裝潢古色古香。男侍者身材高大，穿著袈裟似的長衫，往來步履生風。女侍者一律大紅團花斜襟襖，黑色短裙，笑容可掬。

我們到時，座位爆滿，嘈雜聲灌了滿滿一耳朵。好容易找到一個散了席的位子。我們叫了一瓦罐牛肉粉絲，一盆清燉白魚，一盤韭黃炒肉絲，一碟鵝翅，打了二斤紅高粱散酒，開始享用起來。

酒真是個好東西，解乏，提神，又能營造說話的氣氛。教師這種職業，就是賣嘴皮子，上課時說別人說過的老話，訓導學生時說自己也不信的假話，在學生家長面前，便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幾杯酒下肚，則說些七葷八素的胡話。

老狗掃視一下四周，用筷子朝身后指指，說，你們猜猜后面這對狗男女，是夫妻還是父女關系？阿昌說，你喝你酒，你管人家什么關系吶。文兄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做老師的，太虧了！我不是罵自己，活得真是不如一只小公雞啊！老狗說，你還不到三十，來日方長。阿昌說，你拜老狗為師，讓他教你幾招。老狗對文兄說，敬我四杯酒，什么時候我帶你去練練場子。

老狗確實有過準嫖娼的經歷。五年前，老狗還在鄉中時，跟村上一個姓宋的少婦有染。不久，宋女因賣淫被派出所抓住，供出了老狗。老狗死活不承認自己是嫖娼。老狗說，嫖娼是男女雙方以金錢為媒介的性行為，我跟小宋保持了一年的關系，從沒花過一分錢，倒是吃了她家不少雞蛋和蔬菜，這能算嫖娼嗎？派出所拿不到證據，只好定他一個介紹賣淫嫖娼罪。因為老狗的確給小宋介紹過本校的一位體育老師，而那體育老師，也的確是給了小宋六十五塊錢之后，才與小宋做了“體操”。老狗因此被罰款一千。趁著酒意，文兄纏著老狗要他講述當年的事跡。老狗抹了一把綴在胡子上的酒珠，說，我不認為那是丟人的事。阿昌說，雖然不算丟人，但嫖娼也不會和見義勇為一個概念吧。經你這么一講，倒是有些愛情的味道了，寶叉你不如以此為素材，寫篇純情小說，歌頌歌頌我們的老狗同志。我說，我還真有這個想法。老狗說，寶叉你個鳥人，心理肯定陰暗，怎么就愛寫人的陰暗面呢？你要真寫，把我的光明面也寫一寫，比如把我塑造成一名優秀的語文老師。阿昌說，你要優秀，我們就偉大了。老狗說，我怎就不夠優秀呃？去年，學校給五個復讀班制定考本科的指標，后來總共考上１５個，我一個班就上了１０個。我說，老狗在老師中的確算個人物。老狗說，過獎了，你能不損我我就喊你萬歲無疆！要我說，我們這些做老師的，整天生活在單調、狹小的圈子里，動不動還愛來個孤芳自賞，實際上，是心理和人格都被扭曲的一群，整個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說的“被損害的人”。文兄說，寶叉你要是寫老狗，就是敗壞我們老師的形象。老狗惡毒地盯了文兄一眼，說你個鳥人，我怎就敗壞了老師的形象？你說我墮落是吧？我看你是嫉妒！要是有貪污受賄養情婦的懸崖，你保證爭著去墮落，比官員還要兇。克林頓還萊溫斯基呢！我老狗怎么啦，我最起碼活得真實，活得正常，活得像個人樣兒！

阿昌說，你也就處在“人樣”的初級階段，頂多是“人模狗樣”。

二斤酒下去一半的時候，文兄陪老狗搖搖晃晃去了洗手間。

我和阿昌坐著抽煙，說著閑話。一位長發飄飄的小姐裊裊婷婷走到我們桌邊，對我們笑了一下，說，請問先生，你們用好了嗎？小姐的眼影涂得很重，唇膏濃艷，穿著豆綠色無袖透薄連衣裙，領口開得極低，一對豐乳呼之欲出。我說，有什么事嗎？小姐說，想等你們的餐桌吃飯。阿昌說，可以啊，過來和我們一起吃吧。小姐說，我們還有一個人。阿昌說，男的女的？小姐說，女的。阿昌拉過一把椅子道，那好，叫你的朋友過來，我們請客。小姐說謝謝了，我姓姜，姜子牙的姜，我們馬上過來。說完，裊裊婷婷地又走了。

我說，這不像良家女子啊，你惹她做什么？阿昌說，與人為善吧。

３

阿昌叫侍者添了兩套餐具兩道菜。姜小姐說，你們還有兩位朋友走了嗎？我說，是的，文老板和茍老板去洗手間了，這位是常老板，我姓張。姜小姐說，我這位妹妹姓左。左小姐燦然一笑。她比姜小姐整整矮一個頭，體態豐盈，黑色衣衫里的內容凸凹分明，妝化得很淡，肌膚細膩白嫩，像一只剛剝了殼的雞蛋。一雙神氣活現的眼睛滴溜溜亂轉，一刻也不想安寧的樣子。姜小姐說，兩位老板做什么生意啊？我說，常老板是做軟件的，我搞廣告設計，兩位小姐在哪里發財？姜小姐說，我們在帝豪夜總會上班。阿昌說，怎么現在才來吃飯哩，不要太辛苦嘍！左小姐脫口而出道，為人民服務心甘情愿！

我給她們斟了兩杯酒。阿昌說，來，為我們相識干杯！姜小姐舉杯道，謝謝兩位老板，有時間歡迎去帝豪玩。

這時，老狗和文兄已經站到了她倆身后。文兄張嘴望著我和阿昌，一臉的莫名其妙。老狗說，我們兩個去，你們也歡迎嗎？姜小姐朝我笑了一下道，這兩位一定是文老板和茍老板了？我說是的，文老板做服裝，茍老板做印刷的，呶，這兩位是帝豪夜總會的姜小姐和左小姐。老狗像貓兒嗅到了魚腥味，目光在兩位小姐臉上來來回回刷了好幾遍。

左小姐突然站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老狗說，你，你不是茍老師嗎？

老狗眨巴了幾下眼睛，說，你是——。左小姐笑道，我是你的學生，我叫左麗啊！在馬陵中學你教我們語文。老狗恍然大悟道，想起來了，你是叫左麗。咳，十多年啦！你坐下，坐下慢慢聊！

阿昌和我苦笑了一下。姜小姐對左小姐說，還不趕快敬老師酒！左小姐端起酒杯又站起來，笑道，茍老師，我敬你兩杯！姜小姐說，那我就先敬常老板、張老板和文老板了！

我在桌底下踢踢老狗的腳說，還是茍老板好啊，做過老師的人，一不小心就碰上一個漂亮女學生，我們呢，就怕一不留神撞見一個討債鬼。左小姐問，茍老師你現在不教書了嗎？老狗說是的，是的，早幾年就下來做生意了，你到帝豪幾年啦？左小姐說，才去幾個月，還沒決定做下去呢。老狗說，很好，很好嘛，現在各行各業都需要有人去做的，收入應該挺不錯吧？姜小姐接過話道，那要看能不能拉得住客人了，茍老板要是肯照顧你的學生，可以常帶朋友來捧場啊！老狗說一定，一定去的。阿昌說，茍老板你干脆吃過飯就領我們過去坐坐，我還沒進過帝豪呢。姜小姐說，晚上去吧，我們晚上七點坐臺，到時一定請賞光哦！阿昌說，文兄你去不去？文兄猴急道，肯定去啊，今晚又不坐班。我向文兄丟了個眼色，說文兄，你最近手氣特臭，你那個班子少你也不會三缺一，不如大家一起去。文兄連說，是的是的，天天晚上搓麻也沒甚意思的。姜小姐在一旁吃吃地笑。阿昌問，姜小姐笑什么啊？姜小姐止住笑說，文老板看來是專做婦女用品的了？大家遂一齊笑起來。

笑聲未落，姜小姐的手機就響了。她別過臉，嗲聲嗲氣地哼哈著，然后離開桌子走到一邊接聽去了。

老狗向姜小姐瞄了一眼，問左小姐道，她是跟你一起到帝豪的嗎？左小姐搖搖頭說，姜姐十六歲就坐臺了，來帝豪也有三年了吧，她是我們領班，對我很照顧的。文兄說，你們那里都有哪些服務項目呢？姜小姐笑道，文老板去了就知道啦，唱唱歌，跳跳舞，聊聊天，吃吃水果喝喝酒什么的，小姐都可以陪的。文兄說，按時間收費嗎？美小姐說，看你怎么消費啦，包間按大小收費，不包括酒水果品，小姐費是另收的，一個鐘最低一百，多給的就不限啦。文兄說，我們不找小姐，就進去轉轉行嗎？姜小姐接完電話走過來，笑著說，文老板真是幽默，不找小姐去夜總會干什么，去公園不是更好看嗎？阿昌瞅了文兄一眼說，文老板你在左小姐面前裝什么嫩啊！

姜小姐說，對不起幾位老板啦，我有點事要先走了，小左你陪老板們坐坐吧。左小姐也站起來，對老狗說，茍老師，我也得回去休息了，晚上陪你好嗎？老狗說，你去吧，我們晚上帝豪見。

兩位小姐和我們交換了手機號碼就走了。我們都有些興奮，好像走夜路一腳踩到了一塊金元寶。喝干了二斤紅高粱，大家意猶未盡。文兄說，我們再弄半斤啜啜，難得遇上這種快活事。我說，再來一斤我也沒意見，只是老狗喝多了別耍酒瘋，阿昌你的意思呢？阿昌說，也行，浴過睡一覺，晚上來這里喝點生啤就去帝豪。老狗喜形于色道，那就再來一斤！

三斤酒落肚，老狗舌頭已經有些發硬了。

４

我們在小姐面前冒充老板，倒不是有意損那些生意人，主要是怕有損老師的形象。在不少人心目中，老師是大熊貓一樣的珍稀好人。我們也知道，現在這個社會，想罵誰白癡你就說他是“好人”。我們不想做大熊貓，但也不想毀壞“好人”老師的整體形象。

昌盛洗浴中心的蕭老板，是公安局副局長的小舅子。昌盛的前身叫繁榮浴室，因為在陋巷，生意一直不好做。蕭老板接手后，把浴室裝飾一新，招聘了十幾名按摩小姐，改繁榮浴室為“昌盛洗浴中心”，生意一下子火暴起來。有詩為證：

繁榮不繁榮，昌盛因娼盛。

繁榮娼不盛，賺錢沒有門。

浴客到昌盛，挨宰不怕疼。

小姐宰浴客，警察不過問。

迫于輿論壓力，警察們多次以浴客身分深入昌盛偵查，發現小姐們除了按摩之外，都很循規蹈矩，根本沒那么回事。盡管如此，有點身分的人也不敢再去了，昌盛的生意因此受到重創。

雖然蕭老板跟我是高中同學，我以前也只是因為同學聚會之后來浴過一次。今天光顧，是第二次。老狗說，就去昌盛，我們是上新課，你就當是復習。

浴池里就我們四個，連個擦背的也不見。池水里撒了太多去污劑，清得有些失真。文兄說，原來昌盛的生意這么清淡啊！阿昌說，你老外了吧，誰愿意在這里給水泡啊，都在上面泡妞呢。

老狗用手試探一下水溫，然后像只大青蛙撲通一聲栽進池子里。我和阿昌并排沖浪，文兄站在淋浴下洗頭。老狗在水里舒展著四肢，半浮半沉，嘴里吐著氣，不住地叫乖乖，乖乖！天天坐辦公室，關節都生銹啦！要是每天都能來浴浴，給我布什都不干！阿昌說，要是再能局局呢？老狗說，叫我做狗我都干。

“局局”在我們方言里含義比較猥褻，大意是指男人做愛的動作。我們四個人中，我喜歡喝喝，文兄喜歡浴浴，阿昌喜歡局局。老狗是全頻道，喝過浴，浴過局，都很熱愛。只是教高三年級，難得有機會。

因為天色還早，大約五點鐘，去吃晚飯略嫌早了些，于是老狗提議，到休息大廳躺躺。

躺躺就躺躺，文兄說，但是不敲背。

阿昌說，先上去，敲不敲寶叉說了算。

我說，就是局局也行，只要大家高興。

穿上浴衣，我們來到休息大廳。讓人驚訝的是，這里竟也空無一人。等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發現廳角的床上躺著一個浴客，身上蓋條浴巾，呼嚕聲隱約可聞。老狗說，怎么沒人哪？吧臺后轉出一位矮個子小姐，握著手機問我們，先生們需要來點什么？阿昌說，你剛才干嗎隱身啊？矮小姐笑道，我在發短信息。阿昌虎著臉說，不是我批評你，你也太不敬業啦！矮小姐說，對不起，給你們來點西瓜行嗎？阿昌說，再來杯茶，怎么沒小姐敲背呢？矮小姐說，小姐們都去吃飯了，先生們要幾位我給你們叫，馬上就到。阿昌說，一人一個。

一支煙還沒抽完，小姐們就到了。等四位小姐各就各位，阿昌說，先都別動手，寶叉你說敲不敲？我說，你個鳥人，水都燒好了，還有不殺豬的！坐在文兄身邊的小姐對我說，你殺吧，她就是小豬。其余幾個小姐都夸張地笑起來。為我捏腿的小姐笑罵道，看我完了不鉗你！我姓朱，先生我們進去做好嗎？我說，進哪里去？小豬說，里面有包間。我還想征求他們的意見，只見老狗像傷員似的搭住一個小姐的肩膀已經動身了。文兄說寶叉，我就不進去了，我實在困了，就在這里睡睡。我知道文兄是個背后發狠的主兒，就說，文老板自便吧。

阿昌躺在那里和小姐耳語，咕咕唧唧的淺笑像淤泥里冒出的成串的氣泡。我和小豬經過他倆身邊時，聽到他們又弄出了一些異樣的聲音。

５

撩開包間門簾，里面只有一床一柜，按摩床上擺一只枕頭，床頭柜上放著一只煙灰缸。這時我才看清小豬的面目，五官清秀端正，右眉端有顆醒目的黑痣，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顯得頑皮又可愛。我躺到床上，小豬側身坐在我旁邊，手指在我的胸脯上彈琴似的跳動著。

我說小豬，你今年多大了？小豬歪頭笑道，你猜猜看。我一向對女人的年齡缺乏感覺，估計她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我說，十九。小豬說，我好高興哦，年輕了十歲。我欠起身說，不會吧？小豬說，騙你干嗎，我從來不對客人說謊的！我把枕頭豎過來，一端靠著墻，半躺著身子說，聽你的口音像是本地人。小豬說，我是淮陰區的。我說，你來這里做，老公知道嗎？小豬說，每天都是他騎自行車送我來的。我說，你老公做什么工作？小豬說，他啊，中午喝完酒，把我送過來就到舞廳去跳舞，吃過晚飯跟人搓幾圈麻將，夜里十二點再來接我，然后一覺睡到上午十點鐘。我說，你們有孩子嗎？小豬說，兒子十歲了，念三年級，早飯都是自己到飯店吃的。我說，成績好不好？小豬說，好什么啊，老師三天兩頭叫我們去，他們自己沒本事教育學生，就會教訓家長，真是討厭！我說，孩子成績不好，你認為做家長的沒有責任？小豬說，我們要會教育，還把他送學校干嘛！我笑道，你當年肯定也不是個好學生。小豬說，好老師才能教出好學生，我們那個班主任就不是個東西！我說，你這么恨老師啊？小豬說，能怪我恨他嗎，要不是攤上那個混蛋，說不定我就能考上高中了。那時我剛念初一，他要認我做干女兒，我當時什么也不懂，就答應了。他沒事就把我叫到他宿舍，把我抱坐在腿上撫摩親吻，還叫我跟誰都不要講。我就不講。這樣過了兩年，臨畢業時，我忍不住跟一個要好的女同學說了，你猜我的女同學說什么，她說你得意什么啊，某某、某某還有她自己都是班主任的干女兒。你說這樣的老師能教出什么好學生嗎？小豬的手向我的大腿間漸進，她俯下身子問我，哎，要不要打飛機啊？我按住她的手說，好了，你的任務完成了，我們就聊聊吧。我抽出一支煙，小豬給我點上火。我說，我在淮陰區工作過，說不定你的那位班主任我還認識呢。小豬說，那你肯定認識了，他后來做了學校的主任，也真是滑稽，這么個缺德鬼竟做了德育處主任，后來一直做到教育局副局長，但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我兒子念書他還幫過我的忙呢！我說，這說明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小豬哼了一聲說，我把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他。我被煙嗆了一口，連咳了好幾聲，說，是他強迫你的？小豬說，說不清楚是不是，初二的那個暑假，有天下午我去學校看他，天很熱，他叫我在他的宿舍里沖個涼，他帶上門就出去了。我洗完澡還沒穿上衣服，他又回來了。我摁滅煙蒂，說你怎么不拴門呢？小豬說，他的門沒有栓子，他叫我用一根竹竿頂上，可是他一推就開了。小豬忽然停下來，說，你等等，外面好像有人吵架，我去看看。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的腦袋有些發沉，獨自坐在包間里發著呆。不到兩分種，小豬風風火火跑進來，對我說快，快，出事了，你的那位朋友給條子帶走了！我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翻身就往外奔。

休息大廳的窗簾被拉開了一扇，西天的落霞將室內照得一覽無余。幾位小姐像受驚的水鳥站在吧臺前，文兄則孤零零地立在空蕩蕩的床鋪中間。見了我，文兄驚慌失措道，寶叉，這下栽了，老狗被警察抓走了！我說，阿昌呢？文兄說，還在里面。我說，你趕快叫他出來，我在樓下等你們。

我一邊向換衣間疾走，一邊撥通蕭老板的手機。蕭老板說他在南京辦事，明天下午才能回來。他叫我不要著急，說他馬上打個電話免掉我們所有費用。我說，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我的朋友怎么辦？蕭老板說，頂多罰點款，我正忙，回去再說吧。我再打，占線，再打，他不接，再打，他已經關機了。打老狗，也關機。我們三人在換衣間見了面，都是一臉大難臨頭的神色，來不及說什么話，匆匆套上衣服往外走。結賬時，小姐笑盈盈地說，蕭老板已經關照過了，歡迎先生們下次再來！

６

出了昌盛，聽文兄一說，我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來，我們進去時看見的那個睡覺的男人就是警察，他醒來后點名要唐小姐。唐小姐正是替老狗服務的那位。矮小姐說唐小姐有客人了，要給他換一個，他不肯。矮小姐進去跟老狗商量，老狗也不肯，而且借著酒勁還罵了幾句。老狗的包間緊靠大廳，那男人聽了，就說算了他不做了。過了一會兒，他到里面轉了一圈，就把醉醺醺的老狗拖了出來。老狗以為他要打架，大喊著叫文兄出手，那人把老狗的兩只手臂扣到背上，說自己是警察，文兄就傻眼了。文兄說老狗當時還嘴硬，說警察就可以隨便抓人啦我又沒犯法。那家伙說你有沒有犯法到了派出所再說，就把老狗連推帶搡牽走了。

雖然酒意猶在，但我們的頭腦比喝酒前還清醒。又撥了幾次老狗的手機，還是關機。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坐在工商銀行門前的臺階上悶頭抽煙，想不出解救老狗的辦法。

我說，這里屬于淮海路派出所管轄，我們不如先到派出所去，看他們怎么處理再定。阿昌說，肯定是罰款，一般都是五千，拿什么給啊！文兄說，老狗要是交代了身分，我們就都完了。阿昌說，老狗有經驗，不至于那么傻吧。我說，不管怎么說，今晚要把老狗挖出來，必要的話我們分頭借錢去贖人。

剛走了幾步，阿昌的手機響了。阿昌看了一下號碼說，是左小姐的，接不接？文兄說，接什么啊，誰還有心思去夜總會啊！我說，接，你叫她在帝豪門口等我們，我們打車去。文兄說，我可不去了。我說你個鳥人，你以為我們去休閑啊，她們人頭熟，說不定能救出老狗呢。

左小姐看我們只有三個人來，老遠就問，茍老師呢，他怎么把手機關了啊？我們把事情經過跟左小姐說了一遍。左小姐說，這可怎么辦啊，我也不認識什么人的，我才來幾個月啊！阿昌說，你一定得想想辦法，他畢竟是你的老師啊！左小姐說，你們在這里等等，我去求姜姐看看，淮海路好像有個所長是姜姐的老客，就不知道是不是淮海路的人抓的？阿昌說，死馬當活馬醫，你快去快回！

帝豪夜總會的霓虹燈牌閃閃爍爍，停車場上不時有轎車停靠，走出的客人，三三兩兩邁著優雅的步子跨進大門。我們沒有心思欣賞城市華燈初放的景色，就像三只困獸，眼巴巴地等著左小姐快點出來。

左小姐沒有下來，她打來電話，說她要接待客人，說老狗馬上就出來。我們打老狗的電話，果然就通了。老狗在電話里說，你們就在帝豪門口別走，我馬上到。直到這時，浴浴之后的舒暢和輕松才在我們的筋骨間蕩漾開來。

老狗從出租上下來，站在馬路邊向我們揚了揚手臂，臉上舒展的笑容，仿佛出訪俄羅斯歸來剛下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