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剛到公司的時候,我已經做好辭職的準備。她的來,和我的走,竟然有著相同的借口。我們都失戀了,而失戀的人都可以恣意而為地做些莫名其妙的決定。
在辦公室,蘇慕就坐在我旁邊,我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老想轉頭看她。我看她的時候,她不看我,我不為人知地打量她臉上的表情。我不喜歡自己這樣子,一個有偷窺欲的男人,目光不會心安理得,而且心虛。
我為她的獨來獨往和沉默好奇而擔心,要知道在我們公司,不合群者最后都難逃被解聘的命運。我不希望一個剛剛失去愛情的女孩,再在工作上受到打擊。自己都還在水深火熱里,怎么關心起別人來了?我神經兮兮地拍了拍腦袋,納悶了一小會,接著很過癮地在剛寫完的辭職報告上簽上了大名。
上午下班的時候,我接了個電話,抬頭,就只蘇慕在了。偌大的辦公室安靜得出奇,我甚至能聽到她把臉轉向我時頭發輕輕甩起的聲音。她問:“你們一般會在哪里吃中午飯呢?”很有生活味的問題。第一次那么近地與她對視,我并不算意外地在她看我的眼神里發現了落寞和孤單,然后,這些東西一下就整個把我感染。
竟然忘了回答她的問題,就那么看著她,想起愛情離開的那天晚上,自己也有相同的落寞、孤單,甚至是傷心和絕望。五秒或者更長時間,她在等我的回答。尷尬中,我習慣性地拍拍腦袋,說:“哦,想起來了,我們可以去附近一個單位的食堂去。”她說那一塊去?我點頭,她笑了,但只淺淺的一瞬。
步行大概十來分鐘路程,我們話不多,只是不時看她甩甩頭發,不知是不是在故作輕松。我問她為什么來廣州,她說因為失戀了,想換一個城市生活。我本可以告訴她,我也失去了愛情,而且不久后就要離開這個傷心的城市。可是我沒有說,我不習慣把秘密和痛苦和別人分享。更何況她自己也痛苦,再讓她去分享別人的,我覺得不忍。
那是個很小的食堂,來這里就餐的人卻不少,我們擠在長長的隊伍里。我不時地回頭,看看站在后面的她,問:“餓了嗎?”她說還好。我再問的時候,她不說話了,只很輕地搖搖頭。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很特別,是一種令人心動的藍,讓我想起天使。
吃飯的時候,我們緊挨著坐下。菜里沒有什么油,我們都把頭埋得很低,像在尋找油星。我覺得她吃飯的樣子很好看,從側面看,是個微笑的表情。也許,很少有誰這么細致地觀察一個人吃飯吧。這樣的發現,足以讓我竊喜,并且有一份好心情,像一個秘密,別人的秘密,卻只我一個人知道。
我說:“你來了快一個星期了,平時上哪吃中飯啊?”她說她其實這么久都沒吃過中飯,因為不想吃,因為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吃;她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感覺同來之前一樣無助,冷的面孔和冷的街道,讓她茫然;她說每天下班,她會等同事走光之后,一個人下樓,在附近逛逛,漫無目的,然后回辦公室……
我的心在她的話還沒完的時候,很真實地痛了一下。我想到了她的無助和我的離開,想到了在我離開之后,她是不是還會一個人,走到擠滿陌生面孔的街道,揣著一顆冷冷清清的心,打量一些與己無關的過往。我說,那以后每天叫你一起吃飯。她說好啊,我不想吃的時候,也可以下來陪你。
第二天,我把辭職報告送到了老總手里。由于我近段時間以來心情不好,工作上出了不少問題,老總對我的離開沒有任何的挽留。離開成了必然,時間是月底,還有兩個星期。這會是很閑的兩個星期,因為老總說不會安排我做什么了,算白送我半個月工資。
除了每天帶蘇慕吃飯,我也還給她講這個城市的人和事,公司里的人和事。甚至,在晚飯后的閑暇里,用自行車載著她,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跑,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在慢慢涼下來的風里,聊一些輕松的話題。
她說她很久沒這么快樂過了,我說我也是。很自然地,我們的目光交錯在了一起,絲絲縷縷,像是相通著的。我怎么會有那么點害怕呢?害怕我們會相愛,現在或者將來。好在時間并不多了,至少用來成全一段愛情很難。我只要帶她熟我覺得她應該熟的一切,然后離開。只是我不敢告訴她,我是第一次對一個女孩子這么熱心。
我悄悄地把辦公室所有屬于自己的東西收好,一天一小點地往住所帶。我希望我的離開不動聲色一些。辦公桌上的臺歷,離開的那個日子被我用紅筆畫了個很大的圈,紅圈前面是個同樣大小的黑圈。我會在畫黑圈這天,向蘇慕道別,有必要的話,還可以告訴她辭職的原因。最好跟她去一趟天河城。那里很有意思,東南西北四道差不多的門,你不知道在哪扇門能等到愛情。
辦好一切辭職手續,到財務室領了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我打電話給跟老總外出辦事的蘇慕。她說了地點,叫我過去接她。我開玩笑說給個理由先,她說:“因為你有車!”我開心地笑了,心想,我何止有車,這已經是我在廣州買的第4部車了。
貧窮的快樂,簡單得叫人難以置信。可是剛剛過去的那段感情里,貧窮卻成了致命傷,那個曾經多么愛我的女孩,那個叫珊的女孩,25歲的時候,面對我為她準備的生日蛋糕和彩色蠟燭,許下了“我要房子車子”的愿。我第一次聽見有人許愿會那么大聲地把話說出口,然后還睜開眼睛說:“可是,你什么都沒有!”
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正踩著自行車行馳在廣州大道上,由南向北,很刻骨銘心的方向。在蘇慕到公司報到的前一天下午,我就在這條路上,也是由南向北,瘋了似的追趕一輛紅色的跑車,因為那輛紅色的跑車停在紅燈前面時,我看到了那個很牛氣的車牌號碼。
正是那輛跑車,在珊過完25歲生日的第二天把她接走的。我當時就站在三樓的窗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的女孩離去,甚至連頭都沒回一下。從此,我害怕看到紅色的跑車,恨那些紅色的跑車和開跑車的人,當然,還有坐在紅色跑車里的女子。
大概是想了太多,不敢騎得太快,見到蘇慕我整整用了兩個小時。而我出發之前,我告訴她最多40分鐘就可以到,實際上也只要40分鐘就足夠。蘇慕站在好友多量販超市對面的那座天橋上,見到遲到的我并不生氣,笑著說:“知道嗎?我兩個小時數了1000輛車。”我驚訝:“數車?!”“是的,數自行車!”她把眼睛睜得很大,我又看到了天使的藍。
我載著她往回趕,還是走的廣州大道。第一次,她用手挽住了我的腰。在車速加快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把臉輕輕地貼在我的背上,但只短短的一瞬,就又離開。我說我辭職了,明天就不再去上班了。她說,我知道。我沒有把車停下,但把速度放得很慢,因為她的回答大出我意料。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開始把我摟得很緊,臉也久久地貼在我的背上。她說:“其實你遞交辭職報告的第二天,老總就找我談了話,叫我開始接替你的工作,跟著你把該學的學會……”“是嗎?”我冷冷地說道。而我的心,比我的語氣更冷。我覺得自己被利用了,原來她愿意跟我走得那么近,有原因。
我沒再拐彎去天河城,直接把她送回了公司宿舍,我覺得一切都變得毫無意思。上樓的時候,她只跟我說再見,甚至都沒問我什么時候走。或許在她看來,我可以走了,該走了。我想我會記住她,刻骨銘心地記住,像記住那輛紅色的跑車,都是因為恨。
回到住處,我開始收拾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打電話托朋友訂到長沙的火車票。自行車明天就是別人的了,我把它賣給隔壁的那個四川老兄,才可憐兮兮的80塊錢。更讓我氣憤的是,推車走的時候他還嘀嘀咕咕地說買貴了。然后是到對面樓上找房東,商量退房事宜。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我很快就可以離開廣州。
偏偏房東老太是個精明的家伙,說我退房沒有提前通知,要在押金里扣除一個月的房租。我簡直氣得牙根出血。我也是倔脾氣,在跟她理論半天沒有結果后,我掏錢付了一個月的房租,說:“我現在交一個月房租,同時告訴你,一個月后我退房,不好意思的是,這個月要住完。”
一個月留在廣州干什么?我覺得自己很搞笑。難道就是為了不白交一個月房租?幸好在床底下找到一雙高跟鞋,是珊的。我想這個月我就用來找到她,然后把這雙高跟鞋交給她,讓她難堪。我突然冒出這個比我為一個月房租留下來更搞笑的想法時,已是午夜時分。我住的地方離市區很遠,也不靠近馬路,窗外的夜色還算安靜,像熟睡中的嬰兒,只留清澈的呼吸。
蘇慕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準備睡覺。她說她睡不著,她說她這個時候想見到我。我覺得虛假,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我知道回來的路上你生我的氣了,也知道你為什么生氣,但我想,我現在愛上了你。”她的話終于讓我覺得越來越可笑,我帶著嘲諷問道:“兩個星期就可以愛上一個人,這難道是愛情的‘廣州速度’?”
大概是擔心我明天就走了,蘇慕拼命地要我告訴她我的具體住址,她說她一定要見到我,就現在。我想她不會來,我想她只是在這樣一個寂寞的夜里突然冒出了奇怪的想法,于是把地址很詳細地告訴了她。用一夜的無眠來戳穿一個女人的謊言,我覺得這樣夠刺激。
可是,她真的來了,在一個小時后。打開門,看見氣喘吁吁的她,額頭上還掛著細微的汗珠。一進門,她就說:“雖然我很努力地要自己記住了,但還是敲錯了兩次門,被罵了兩次神經。”我笑,她卻哭了。
像在廣州大道上的時候一樣,她從后面緊緊地把我抱住。她說她晚上一上樓就開始在房間里玩算命游戲,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我。很突然,連她自己都不敢確定。應該是這樣的。我轉過身來,注視她,注視她綴著淚滴的眼睛。真的,我又看見了那種被我定義為天使的藍。天使不說謊,更何況是流淚的天使……
為了讓我相信她對我的愛,為了讓我相信她對我的愛重于對我的利用,她第二天就背著我辭掉了那份還算不錯的工作,一個人把東西從公司宿舍搬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該怎么去拒絕了,就算我從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她,卻沒想過去愛她,更沒想過要跟她在一起。對太突然的東西,我總是缺乏準備和主見,更何況是愛情。
我把臥室讓給了她,自己在狹小的客廳打了地鋪。我告訴她,我在廣州還有最后的一個月,一個月后房東就會收回房子,所以她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找好工作。她很陌生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想必在她看來,我也應該像她愛我一樣愛她。
我到底是不是也真的愛她?我不去想這樣一個問題。反正,無論如何我不會去開始這段感情。緣于初戀的絕望,使我本能地讓心跟愛情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對于蘇慕,就算我愛她,我也不希望她愛我。相愛是件很麻煩的事情,我想我得阻止,在我離開之前。我故意把珊落下的那雙舊高跟鞋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擺在蘇慕一定能看見的位置。我以為她會問起,可是,從來沒有。
每天早上,她會比我早起床,很輕地走過客廳,很輕地洗臉刷牙,許是怕吵醒我。我閉著眼睛,卻是醒著的,偶爾,會偷看一下她躡手躡腳的樣子,純純的,像鄉下清晨里的空氣。洗漱完畢,她會下樓,把當天的報紙買齊,順便也給我帶早點。在享受她帶回來的早點的時候,我盡量顯得心安理得一些,試圖以此讓她失望。
過了沒幾天,蘇慕開始接到一些單位的面試通知。我罵罵咧咧地花120塊錢從隔壁四川老兄那里把自行車買了回來,載著蘇慕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面試。她也還會緊摟我的腰,卻不再把臉貼上。而且每次下車后,我都看見她習慣性地甩甩頭發,然后回頭看我,用那雙天使藍的眼睛。
我在路邊等她,有時候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并不覺得累。我能從她眼里看出感動,這種感動讓我為難。我忍不住對她好,真的,忍不住,像一種重感冒中無法阻止咳嗽。但是我不希望她回報我感動。于是找機會跟她講我與珊的故事,講我們那些很相愛的日子,每個細節都是幸福。
我們怎么就成了兩個賭氣的孩子?蘇慕也開始肆無忌憚地跟我說起她的過去。早上起來,她走到客廳把我拍醒,說:“咦,好奇怪哦,你睡覺的姿勢竟然跟他一模一樣。”我能明白“他”指的是誰。吃飯的時候,她會沒話找話對我說,他最喜歡吃什么,最不喜歡吃什么。我不說話,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其實是閉著嘴巴在咬牙切齒。
在彼此的故事里,我們相互傷害,只是誰也不承認是傷害罷了。真的很傻,很可笑。終于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不要這樣下去了好嗎?如果是真的相愛,為什么不試著去面對。”在這場愛與傷害里頭,她比我勇敢,她能把愛說出來,而我卻一直守口如瓶。
那天我們就坐在那個小小的陽臺上,窗外有從樓上往下掉的水滴打在遮陽板的嘀噠聲,敲得人心里挺郁悶的。前幾天樓道的燈壞了,蘇慕特意去買了個小小的手電筒,這個停電的夜里剛好派上了用場,她打著手電,沒事找事地幫我拔白頭發。
在她把拔下來的一根白發給我看的時候,我像憋足了勁似的,對她說:“我決定了,愛你。”在手電微弱的光里,她的一驚一喜都那么分明。我從她手中把手電筒拿過來,關都沒關就塞進了口袋里,然后,在黑暗中那么熱烈地吻她。
我們要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我們花最少的錢,買回了簡單的炊具。她并不動手,不是不想,而是不會,但她會在一旁陪著我,會拿一本舊雜志在背后給我扇風,會用紙巾幫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滴。她問:“幸福嗎?”我點點頭,她便把耳朵貼在我胸前,很開心地說:“真的呢,我聽得見的,是幸福,砰砰地在跳。”
因為她的工作一直沒著落,而我又想先休息一段,所以我們總有太多的時間來制造和享受幸福,很真實的,沾著煙火味道的幸福。可是我忘了幸福其實是一個多么細小的生命,脆弱得太容易發生意外,好比一場車禍的發生,也許毫無征兆。
那天我都準備向房東續交房租了,中午的時候我跟蘇慕去天河城看衣服。牽著蘇慕的手,剛下車就看見,我就看見了珊。很突然,像一個夢被另一個夢覆蓋。我以為我已經在與蘇慕相愛的時光里把她忘得徹底,或許我也不再愛她了。可要命的是,她那天竟然穿著我一年前給她買的那件畫滿蘋果圖案的上衣。我忘了眼前的一切。
珊也看見了我,熟悉的微笑,熟悉的眼神。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沖了過去,把珊抱住,把頭埋進她飄著我熟悉香水味道的左肩。雖然只短暫的兩秒鐘,卻足以制造傷害。當珊把我推開,問我剛才那個女孩是誰,我才想到蘇慕。珊還說:“看得出,她很純,是你喜歡的女孩。”可是,蘇慕已經不見了。我怎么就丟下了她?她那么愛我,我卻松開了本應緊緊牽住她的手!
兩天,整整兩天,我找不到她,她關掉了手機。我踩著自行車,沒日沒夜地從一條街道穿到另一條街道,可是我還是找不到她。我蹲在地上,哭出了聲來,為自己兩秒鐘的錯誤。
終于有了蘇慕發過來的短信。她說她要見我,地點是好友多對面的天橋。我回撥電話給她,卻又關了機。這一次,我只用了30分鐘就到了。不見她,我只好等,像她第一次等我一樣,站在天橋上,就著夜色數一輛輛自行車。數到1000輛,她沒有來,又數了500輛,她還是沒有來。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開始著急,開始對在面前纏著要我買玫瑰的小女孩兇……
無功而返地回到住所,才知道,蘇慕騙了我。她讓我去那里等,是為讓自己安安靜靜地離開。她搬走了所有屬于她的東西。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我知道我又失戀了。本來兩個從感情中掙扎出來的人,相愛都那么小心翼翼,又怎能承受得起這般的傷害?
我把珊的那雙本已被我們忽略的鞋重重地從3樓的窗戶拋出,然后瘋狂地翻遍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也想找一件蘇慕忘了帶走的東西,擺在那個位置。可是,蘇慕走得無比的干凈。惟一留下的,是壓在枕頭底下的一張紙條。她說,我真的只能離開,知道嗎?我好像被狠狠地挨了一槍,而開槍的是我最愛的人。她說,你要學會忘記,知道嗎?忘記我,也忘記她!
我在廣州多呆了一年,做著不盡人意的工作,拿著不盡人意的薪水。憑著記憶,我去買了一雙36碼的女式休閑鞋,擺在房間最顯眼的位置,深藍色面料,純白的鞋帶。我記得,蘇慕走的那天,穿的是這樣子的一雙鞋。每天下班,我會騎著自行車,轉上廣州大道,由南向北,再由北向南,不再關心紅色的跑車,卻會放慢速度,看路邊每一個甩頭發的女孩。雖然我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蘇慕。
一年后,我回到了長沙。走的時候,自行車白送給了那位一買一賣就賺了我60塊的四川老兄,條件是他答應我在廣州的日子每個月騎車上廣州大道兜一圈。我帶走了那雙36碼的深藍色休閑鞋,因為,我還忘不了她。
我告訴自己,在忘不了她的日子里,我會好好愛她,也只能好好愛她。只是在想起她的時候,我的心會很真實地痛了一下。同事好玩似的給我看手相,說我在24歲那年弄丟的愛情,會回來,可是,時間地址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