齡官風塵錄

一

我叫齡官，賈府的戲子。

此名并非父母所賜，二老亦不曾在我記憶中留下任何痕跡。打懂事時起，我就和十幾個小姑娘在妓院里學藝，那里就是素有天堂之稱的蘇州。吹拉彈唱，勤懇不輟。教習的板子常常會毫不留情地落在我們身上，盡管疼得眼淚直流，卻絕不敢哭出聲。每當此時，那個叫做媽媽、整天打扮得桃紅柳綠的女人，絕不會送上心疼的撫摸，而是將食指戳在我們的額頭：“老娘花錢買你們來，可不是白養活你們。好好學本事，過幾年得給老娘掙銀子！”

都說蘇州是真正的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可我花朵般的伶俐小兒，卻只能在曲樓深處向蒼天乞求不要長大，長大意味著毀滅。我一直在想：是否每個女孩的童年都如我不見天日？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我心驚膽戰地看著稚嫩的身體自由而健康地發育。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有很多男子用色迷迷的目光將我打量，那種滋味就像螞蟻爬過全身。而媽媽來年就要給我尋個富主舉行“梳弄”儀式，這讓我驚恐得直想哭，可就是沒有眼淚。在夢里，我每次都見到自己長出大大的翅膀，逃離那個不斷有男人光顧的女兒谷。

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不僅是個頭長大了，連身上的敏感部位也都長大了。

二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十三歲那年，金陵賈府來的一位年輕公子拯救了我。那天，這位臉俊膚白的賈爺在客廳里像挑貨物似的審視著我們一干女孩兒。媽媽幾乎把所有能搬動的笑都堆到了臉上，看她點頭哈腰的那股殷勤勁，我知道此公子絕非尋常之輩。當他的目光移到我臉上時就定住了，那突然舒展的神色使我的心頭剎那間翻騰起一陣異樣的顫瑟。鬼使神差的，我大膽地對視過去，同時臉龐泛出純然的微笑，隨后，就聽見他念念有詞：“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纖腰，裊裊婷婷。好好好，真像我們林姑娘啊，就你了。”

媽媽的賬上暴漲三千雪花銀，我坐上了漂亮的馬車，煙花三月下金陵。雖然禍福未卜，我依然滿心歡喜。

賈府。好大的賈府！層閣疊院，金壁輝煌。俊男美女云集，錦繡繁華遍地，此等富麗堂皇，豈是人間所有？不覺啞然失笑：享譽蘇州的“春芳院”不過是個下九流的烏雞窩。而賈府——天堂般的賈府，會從此改變我的命運嗎？

我們住進大觀園中的梨香院。總管賈薔——就是那位慧眼識我的少爺正式訓話：賈府大年初一出生的大女兒如今是皇上的寵妃，給賈府蔭蔽著無上富貴。為了迎接貴妃明春回家省親，豐富這里娛樂生活，賈府特從全國各地選買了十二個女子，成立私家戲班，準備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謎底揭穿，我的心從九霄云外急速降落：角色沒變，只是換了地點。“好好學戲，學好了有賞！”賈薔盡管說話斯文，卻讓我無法不想起媽媽嘴里飛出的唾沫星子。

很快，我們便有了新名字，清一色官字輩。芳官、藕官、蕊官、逵官……不知為何叫我齡官，但聽起來還算順耳。只是好笑，這樣的人世代做官，做主子的還要拿下人開心，連取名的機會也不放過。

我的行當是小旦，總在戲里和多愁善感的美麗女子纏綿悱惻，唱的是風花雪月，演盡悲歡離合。這些與我毫不相聯的故事，讓我過早地懂得了男女之間有一種讓人沉醉的神秘事……

正月十五那天，賈府內外燈紅帳彩，鼓樂笙歌，男男女女忙得滿園亂轉。我們一大早就起來準備，等候為貴妃亮嗓子。直到下午，雍容華貴的她才被人前呼后擁著出現在臺前。我居然沒有絲毫緊張，秀口輕張。一曲《游園》唱罷，我氣定神閑地向臺下施禮。賈妃帶頭鼓掌，臺下頓時歡聲雷動。看著眼前花團錦簇的人群，心中忽然生起一層融化不了的陌生感。

賈妃發話重賞齡官。于是，我得到了一大堆銀子，可以買好多名牌衣服和化妝品，芳官她們羨慕得要死，吵著要我連請了好幾回客。

但我的輝煌僅此一次。自那以后，賈妃再沒回過娘家，梨香院也成了被遺忘的角落。偶爾有幾位少爺打著喜歡藝術的幌子來尋開心，只為在我們身上討點便宜罷了。來的最勤的是薛蟠，肥頭大耳一臉豬樣讓人躲之不及。但他頗能侃，賈府里的新聞大都是他向我們發布的。于是就知道了賈府最受寵、最漂亮的叫寶玉。我沒見寶玉來過，但聽說他名聲不佳，整天在丫鬟小姐堆里鬼混，還厚顏無恥地說什么：“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我一見到頓覺清爽。”真是個活脫脫的色情狂。聽說他和忠順王府一個叫琪官的男戲子玩起了同性戀，嚇！什么好東西！最可恨的是他前幾天趁王夫人午睡之際調戲丫鬟金釧兒，致使金釧兒蒙冤被趕出賈府，含恨自盡。賈府那么多太太小姐死誰我都不會掉淚，可是金釧兒是個丫鬟，兔死狐悲讓我潸然淚下。

因此，我深惡寶玉。

三

光陰如水一樣從指縫滑過，惟一能給我安慰的是賈薔。

自邁出“春芳院”第一步，賈薔的身影就深深地占據了我腦海，他就是我渴望的那雙翅膀，讓我飛離苦海。我也無法不對風流倜儻的他注目，難得的是，賈薔的身分雖然是爺，但他很少擺主人架子，對我非常尊重，從不強迫我做不愿做的事情。對我總是溫言軟語，百依百順，我偶爾身體有些小恙，他會立刻找來大夫為我把脈抓藥。他的態度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大寫的人，而非低眉俯眼的下賤奴才。我想，他應該不是逢場作戲，他的關愛與呵護僅我一人獨享。

賈薔每天都來看我，帶來好吃好玩的。我在快樂的同時也暗生出無法言說的甜蜜。我知道自己到了懷春的花季，心事青澀如蓮，在悄悄地為他綻放。可當我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又眉頭緊蹙。誰能想象一個戲子和賈府公子的愛情結局呢？那種銷魂蝕骨的誘惑不是我能拒絕的。戲子也需要被愛、被溫暖。愛情本身是沒有錯的，但是眼前的現實讓人無暇顧及這些無關痛癢的道理。

罷罷罷，管他呢，權且當著好夢一場！

四

又到初夏，即將端午。賈府張羅著要過節了。這是我最害怕的時刻。主子們全家團圓，共享天倫。我們卻要扮丑弄笑，制造樂趣。夜深人靜之時，想著有親人的溫暖，只有自己為自己擦干淚水。

今天賈薔卻不見蹤影。我慢慢踱出梨香院，心情舒暢地往花香之地碎步。忽然聽見桃花叢中隱約傳來嗚咽之聲，昨夜風疏雨驟，滿園桃花凋零，莫非桃花也會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搖搖擺擺的清瘦女子，手持花鋤，將片片花瓣收集，葬入花冢。原來是她的眼淚在飛！好一幅風采絕色的畫面！我立刻猜出這是賈府大名鼎鼎的才女——林黛玉。也只有她這樣衣食無憂的富貴小姐才有閑心作如此風雅之舉。可是不對，從她櫻桃小嘴里流出的悲吟絲毫不含做作之態，全然真正的感時傷懷。她也有傷心事嗎？我肅立傾耳：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天！我的心像被電光火石擊中，頓時癡了。這不就是為我而唱的歌嗎？如此絕望深刻的傷感在我夢中出現何止千百回，想不到今兒被林黛玉升華在這滿地桃花之上，驚！奇！悲！

我柔腸百轉，不能自己，不知不覺，來到薔薇叢中。薔薇，賈薔！賈薔，薔薇！那張英俊的面容在眼前浮現，我淚水如潮，再也挪不動腳步，蹲下身來，拔下簪子在松濕的沙地一遍一遍地畫：薔，薔，薔……我忘了一切，似乎成了畫“薔”的機器。

涼風乍起，雨絲紛落，將我的心淋得異常透明。忽聽耳旁一個聲音：“別畫了，快躲雨吧。”尋聲抬頭，見綠葉叢中透過來好秀美的一張臉！不知是哪院的丫鬟。我感激回言：“你自己也被淋濕了，你也躲吧。”女孩蹦跳著遠去，看背影身量，又像是位公子爺。我愣了會，雙腿千均沉重。

半月后的一個上午，我歪在床上假寐。忽然門簾一挑，踱進來一位俊眼秀眉的公子哥，好不眼熟！突然想起就是那個提醒我躲雨的“女孩”！我剛要起身，他卻挨到我身邊，笑瞇瞇地說：“齡官，給我唱一段如何？”也是來尋開心的！我黯然收起笑容，低頭不發一言。誰知他身后一小廝卻狗仗人勢地說：“大膽無禮，這是我們寶二爺！”原來他就是寶玉！我更懶得理了。芳官等姐妹趕緊過來打圓場：“等薔二爺來了，她一定唱的。”

說曹操，曹操到。賈薔手里拎著一個鳥籠興匆匆地來到我面前：“這只鸚鵡可靈了，不僅會說話還會唱戲，真正好玩，你逗逗？”我登時火冒三丈，淚水出閘：“我們被你們家買來像關在牢里的奴隸你還嫌不夠，還買來鸚鵡關在籠里，不是打趣形容我們嗎？”賈薔急紅了臉，馬上把鸚鵡放了，連鳥籠也拆了。寶玉看著無趣，訕訕地走了。

我知道賈薔是無辜的。但這只籠中的鸚鵡讓我清晰地看到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力量的渺小。也許我的明天還不如那只鳥籠寬闊呢。芳官她們倒是不操心，整天斗牌、喝酒、嘻鬧，過一天有一天的快樂。偶爾談起迷惘的未來，她卻酸溜溜地瞅著我，鼻子里直冒冷氣：“薔爺對你多好啊，還不知足？可惜我沒這福氣，只能聽天由命嘍。”我無言以對。

五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年后的一天，王夫人招集我們十二人開會，說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戲班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我們愿意回家的發盤纏回家，不愿走的留下當丫鬟。言畢，王夫人用怪怪的目光掃了我一下。猛然想起，當年她將金釧兒趕出賈府時，一定也是這樣的目光！早就聽說王夫人對漂亮女孩兒向來看不順眼，說是怕狐媚騷眼的帶壞了寶玉。前幾天，連寶玉的近身大丫鬟晴雯都被趕走了，還能不自知？我默默地回避王夫人犀利的眼神，轉身去收拾簡薄的行李。

其實早在半年前，賈薔就已對我吹過風，勸我留下給他當丫鬟。可憐的我居然還在做夢：“除非你能娶我，婢妾無所謂。否則我只能離開，你忍心讓我當一輩子丫鬟？”賈薔心情復雜地看著我，那聲嘆息盡管低如蚊蠅，可還是霹靂般鉆進我的耳膜：“我如何舍得你？可你是戲子……”我的五臟六腑一陣絞痛，真想給他一記清脆的耳光！努力克制著顫抖，轉身離去，仿佛聽到連桃花也在嘲笑自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坐在院里，眼淚像斷線的珍珠，在月光下沒完沒了地流著。

離開，是惟一的選擇。

六

拿著王夫人賞的路費，我在金陵租了一間房子住下，想我的前途。我只會唱戲，沒有別的本事，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也只能靠這本事。

我總是有很好的運氣。那天經過忠順王府，看見門口貼的告示：王府小旦琪官因和寶玉有染被趕走。愛戲如命的王爺急需小旦，特此招聘。

我欣喜若狂，沖負責報名的管家大拋媚眼，順利進入考場。腦滿腸肥的王爺閉著雙眼歪躺在太師椅上，乍一見我便眼睛睜大似銅鈴，猛然坐起，嘴角泛出口水。我做了一個標準的齡官微笑，即亮開了嗓子，一曲未完，就被王爺的喝彩聲打斷。管家趕緊揮揮手，于是，邊上一大幫花枝招展的應聘者紛紛沖我翻著白眼，悻悻離去。

我是惟一的勝利者。

當晚，我就跟王爺上了床。盡管那身肥驃讓我惡心異常，但我努力保持狐媚的笑容和如水的溫柔讓他沉醉。這是我走向新生的依靠，沒有犧牲哪有收獲？在他興頭上，我不失時機地亮出底牌：“王爺，小女子自當好好伺候您。可是王爺也該多疼疼我這個沒爹媽的孩子。”

“哈哈，有話直說，沒有本王爺辦不到的事。”

“小事而已。希望您能把我捧紅，我不想一輩子寄人籬下。”

“行，只要你好好陪本王一年，本王是最懂憐香惜玉的。”王爺撫摸著我凝脂肌膚，哈哈大笑……

七

忠順王爺果然守信用。捱過了３６５個永遠也不愿再回憶的日日夜夜后，我離開王府，去掌管金陵最大的戲院。出現在人們面前的齡官身體更加飽滿圓潤。青蘋果已鮮紅熟透，幾乎讓所有的口水匯聚成河。再加上功力非凡的靚嗓，一笑傾城的嫵媚，哪里還有競爭對手？況且，誰敢不買忠順王爺的面子？不出三月，我成了名燥京城的頭號大腕。

隨后，王爺又給我介紹認識了京城一家大報的名記冷子興。承他生花妙筆一捧，我很快就成了各大媒體的熱門消息。于是趁熱打鐵，三千兩銀子請他為我寫自傳：齡官本侯府千金，只因家道中衰，被迫落入風塵做了戲子，自強不息云云。此書一出，立馬脫銷，金陵一時洛陽紙貴。傳奇色彩讓我的形象更加鮮亮，贏得更好的口碑，成了女強人的典范，還獲得當年“全國勞模”的稱號。各種演出、報告、邀請應接不暇，想不火都不行啊。兩年工夫不到，金錢滾滾如流水，別墅香車，應有盡有。

可是，在奢華的背景里，我很快陷入茫然。因為我并沒有得到想要的快樂。白天，對著堆成山的銀子暗自嘆息。夜色降臨，我開始活躍，泡吧、酗酒、豪賭、飚車，流水似地花錢，凌晨過后回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神經質地笑、流淚、失眠……

我需要一個能帶來溫暖和力量的男人，在我身邊，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還會陪我看細水長流。而現在，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自己喪失了愛的能力。圍在我身邊的男子不少，公子王孫，彼來此去。可是，他們離我的心卻隔著千山萬水，只沉迷于我的美麗，看我的目光卻輕佻曖昧，似乎提醒著我和他們并非同類。他們永遠走不進我的世界。而我，縱有萬貫家財，也買不來一張上等人的身份證。

哼，才不希罕！從此，姑奶奶我絕不和他們玩真的。

能夠讓我懷念的男人只有賈薔，忘不了和他在一起心醉的纏綿。盡管他的懦弱讓我失望，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依然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情感煙花，在我的妙齡期，華麗而真實地盛開過。

八

近來芳官來信，說賈府已呈頹式，大觀園諸芳流散，人氣大不如前。各種勢力彼此間斗得像烏眼雞，她們幾個不堪趙姨娘的欺負，大鬧了一場。得罪了主子，日子十分難熬。我勸她出來和我重新搭班，她說寶玉待她極好，她舍不得離開。這傻孩子！想我當初還不是癡迷著賈薔。被愛情所惑的女人總有不撞南墻不死心的癡勁！

忠順王爺偶爾會傳我進府伺候。那天他透露了一個秘密：賈府即將有一場劫難。我開始為賈薔擔心，感到無能為力的悲哀。

果然，一月后，賈府被抄成了爆炸性新聞。百年公府，瓦解冰銷。成群的丫鬟仆人被擺在大市場公開叫賣。

我擁擠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搜尋，沒有發現賈薔的身影，倒看見芳官、藕官、芮官等六個丫鬟低頭垂淚，楚楚可憐。我將她們買走，組成一個美丫鬟組合。經過短暫訓練后正式推出，竟然極受歡迎，成了每場演出的保留節目。美丫鬟組合很快名聲鵲起，成為娛樂圈的名流。看著昔日姐妹脫離苦海，揚眉吐氣，我感到莫大的慰籍。

可是，翅膀硬了的鳥兒要飛，一切并不符合我的設想。隨著人氣的攀升，芳官她們對我的態度逐漸有了轉變，怨言不斷，頻繁私下與穴頭接洽演出。我心知肚明，只不做聲。后來，她們索性召開記者招待會，公開宣布獨立。我想了一整夜，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就打芳官的電話。“姐姐，”芳官慢條斯理地說：“并非你對我們不好，只是機會對女孩子是極有限的，像我們這樣吃青春飯的，就幾年時光，怎么能不抓緊呢？我們都想和你一樣成功。寄人籬下是永遠沒出息的，這是你教給我們的道理啊。”我半晌無語，心頭閃過一絲憂慮。

結局不出我所料，美丫鬟樂隊名聲越來越響。但內部矛盾也越來越顯現，總是為分錢不均和出場問題爭吵不休，互相攻擊，終于散攤解體，各自單飛發展。但觀眾對她們個人的魅力卻不感興趣，演出市場很快拋棄了她們。一個前途無量的組合就這樣迅速在娛樂圈銷聲匿跡。為了生計，芳官她們最終成了幾位王爺和公子的“二奶”。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暗竊喜。

九

期間，我和美丫鬟樂隊之間的恩恩怨怨被媒體競相爆光，越來越離譜，我始終保持著沉默。即便如此，我也沒被放過。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以及形形色色的狗仔隊整天堵在門口，讓我不敢開門。約我采訪、做嘉賓的電話邀請一個接一個。座機、手機幾乎被打爆。再這樣下去，我肯定會神經衰弱。

半夜，我溜出別墅，住進市郊的一農家小院，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三夜。然后，手持魚桿坐在池塘邊，像個雕塑，想自己還能再做些什么？賈薔的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現。那場失敗的初戀依然是我記憶深處時常反芻的甜蜜。我暗自嘆息：我要去找他，這是惟一能帶來溫暖的希望。賈薔不再是侯府公子，而我也不再是當年的卑微戲子。我要像當初他把我從“春芳院”救出來那樣，給他新的生活。如果他有勇氣愛我，我們就可以學范蠡西施泛舟太湖，過神仙日子。我相信自己始終將他深藏在靈魂的最深處。而他，也曾真切地愛過我。

我熱血沸騰，立即行動。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三個月過去，仍然沒有賈薔的任何消息。

失望伴著悲哀。難道他在那場劫難中離開人世了嗎？

無聊之際，我到水月庵住了一個多月，與老鄉妙玉為伴。她可是正宗的官家小姐。只因十歲那年，家里慘遭變故。她從蘇州來到金陵，帶發修行。可惜在賈府時不慎被人凌辱。面對我的沮喪，妙玉搖搖頭：“紅塵俗世，庸人自擾，一切皆過眼云煙，只有我這才最純凈。”

我沒有看破紅塵，只笑笑而已。

一個下午，我在庵內閑逛。忽然，耳旁傳來一陣喧嘩：“你看，齡官原來是個妓女，還和賈府的人有一腿呢！”我悚然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男子拿著本書正和身旁的幾個尼姑高聲笑談。我沖過去，一把搶過書：《我和齡官的日日夜夜》。不可思議．我拿出一錠銀子塞到那人手里，拿著書飛奔進禪室，一目十行地翻看。天！書里面完整地介紹了我被從蘇州買到賈府以及在賈府生活的各種情況，而著墨最多的是“我”和齡官的情感軼事。我越看頭越大，差點栽倒。西貝草？西貝草何許人？居然如此真實地將我剝光了衣服，暴露于大眾。略加思索，立即明白：不是賈薔是誰？西貝即賈，而賈家除了賈薔還有誰這般了解我和他之間的那些故事呢？

頓時感到如吃了蒼蠅般惡心。賈薔，你怎么可以這樣？！

趕回京城后，發現已鬧得滿城風雨。各大報刊關于我緋聞的報道鋪天蓋地，咒罵譏諷之聲不絕于耳，滿街都是報販高聲叫賣：“快看快看，大腕齡官的秘聞！”我不敢回別墅，趕緊和律師聯系。律師說我的別墅已被砸滿了臭雞蛋。我嘆了口氣，讓他速去出版社交涉。

果然是賈薔的杰作！律師建議我去告賈薔侵犯隱私權。我搖搖頭。打官司我肯定會贏，金陵知府賈雨村如今投靠了忠順王爺，對我不可能不關照。只是打官司反而會讓賈薔更出名，出版商增加掙錢的機會。說不定那些人已經策劃在出版《我和齡官的緋聞官司》了。我才不會上當。我看看從出版社抄來的賈薔的電話號碼，撥手機。

晚上，我在酒吧見到了賈薔。他已不再有往日的風采，面容憔悴，神情猥瑣。渾身上下皆假冒的名牌，活脫脫的暴發戶模樣。我暫時忘記了憤怒，只覺心酸。

“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

賈薔不語，悶著頭一個勁喝酒。

“為什么要寫書？”

“我需要錢，要生存。”他忽然激動起來。

“難道這就是你出賣我的理由？”我開始憤怒。賈薔低頭避開我的目光，再開一瓶酒。

“為什么？”我大聲追問。

賈薔將一杯酒一飲而盡，眼睛血紅：“為什么？我還想問為什么呢？那么有權勢的賈府，說完就完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連狗都不如。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過的嗎？我告訴你：我在流放途中得了重病，被丟在草叢里。總算我命大，閻王爺沒收留我。讓我茍且偷生。我做苦工，乞討，連血都賣過。有天，路過一家飯店，看見一個胖胖的男人拿著登有你照片的報紙，邊喝酒邊看。我湊過去一看，知道你已經是大紅大紫的明星了。我冒了句‘世界顛倒了。’那人就拉住我，請我喝酒，我就給他講了你的故事。他興奮異常，說他是出版商，要我寫你的故事，他負責出書。報酬是一萬兩銀子。我猶豫過，不想傷害你，可是他將白花花的銀子堆在我面前。我拒絕不了啊。那時我已經窮到即將餓死的地步了。饑餓讓我明白：所謂榮譽、功名，全他媽假的，只有錢是真的。我要錢，我要銀子！”最后賈薔聲嘶力竭地喊著。

“為了錢，你就可以褻瀆感情嗎？”我的語氣明顯地憤怒。

“感情？哈哈哈……”賈薔一陣狂笑：“我死里逃生、忍饑挨餓時，誰和我談論感情了？我露宿街頭、非人非鬼時，誰又和我談感情了？全他媽都是騙人的！只有錢才能讓我好好生活！”

我猛地將一大杯酒潑在他臉上，抽身就走。身后追來的是他歇斯底里的笑聲，這笑聲刺穿了我的耳膜，也撕碎了我的心。從未有過的疼痛直進骨髓。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是尖銳的痛楚。

我們都已回不到從前。

十

幾天后，報上登出賈薔被殺、暴尸街頭的消息。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心靈的城堡轟然坍塌。我知道是誰干的。果然接到忠順王爺打來的電話：“那小子我給你解決了。毀你的名聲就是毀我王爺的臉面，他是自取滅亡。”話筒掉在地上，五臟六腑仿佛被抽干了。我倒在沙發里窩了整宿，像個泥塑。眼淚淹沒件件往事，心在汪洋大海沉沒。

第二天，我悄悄走進賈府。昔日輝煌華麗的世外桃源已是雜草叢生，滿目瘡痍。好不容易辨認出梨香院所在，只剩了斷壁殘瓦，我的青春，我的愛情，她真的發生過嗎？

我努力尋覓那叢薔薇，可早已沒了方向。四周萋萋荒草，寂靜無聲。幾只小鳥受驚乍起，飛向遠空。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是賈薔帶我來到薔薇叢中，我羞澀地褪下兩重心字羅衣，將冰清玉潔的身體獻出，告別了少女之身。也許他永遠都不知道：在他激情沖動的土地上，有我畫的一千多個“薔”字。

出了門，一個賴頭和尚手持吉他，搖搖晃晃地彈唱而過：“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忘記一切也好，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換得半世逍遙……”

我如醉如癡，緊隨著他的腳步。為什么所有的人都以為追求到金錢就可以擁有幸福？為了金錢可以背棄一切美好？是生活冷漠了我們還是金錢讓我們脆弱？我不知道。但我已看清楚：追求金錢的路途其實就是腐蝕靈魂的過程。靈魂塞滿了金錢當然容不下情感。而沒有情感，我們只是軀殼。當所有的人只剩下軀殼時，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值得留戀？

翌日，一個黑衣飄飄的女子緩緩走在去往水月庵的山路上。她在一段懸崖邊佇立片刻，纖手輕揚，一個包裹落向深谷。山風四起，吹散包裹，縷縷青絲隨風飄散，隨著潔白的紗巾以優美舞姿慢慢消失于她的視野……兩行清淚順著玉石般的臉頰悄然滑落。

抬頭仰望，妙玉筆直地立在庵門前，冷若冰霜的面龐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從此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