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格里茲論證過“市場失靈”,基于“信息不對稱性”;弗里德曼論證過“政府失靈”,基于“官僚化”的政府行為。于是經濟學家,特別是持“中間立場”的經濟學家們,把市場與政府都看做可能失靈的制度而相提并論。
其實,任何一般原理,只要足夠抽象,就總會傾向于“中間立場”。只有把一般原理運用于具體場合時,只有當經濟學在運用當中轉變為政治經濟學時,人們才意識到:與市場的失靈相比,政府的失靈是更需要警惕和后果更嚴重的失靈。
個別市場的失靈,即便存在極端的“信息不對稱性”,畢竟難以擴展到一切市場。一切市場都失靈的情景,在經驗上是難以想像的,例如,我們很難想像我們日常消費的米、面、衣物、家具、住房,以及分工監督這些商品的質量的全部專家的名譽,都是假的,都難以辨別。關于“合謀博弈”的基本原理告訴我們:相互競爭著的專家以及供給商們,不論怎樣談判,都難以結成穩固的壟斷聯盟。正是基于“托拉斯”的內在的不穩定性,我們明白,一切市場都失靈的情景,在經驗世界里難以想像,故而幾乎不可能。
另一方面,政府的失靈,在我們多數中國人(以及俄國人、東德人、匈牙利人、保加利亞人等等)的經驗當中,足以擴展為政府的“普遍失靈”——即普遍的無效率。這是因為,不像“市場失靈”的情況那樣,導致了“政府失靈”的既得利益群體,他們所壟斷的,不再是市場信息,而是真實的政府權力——名義上合法的、執行特定意圖的權力。
權力對競爭性資源配置的扭曲作用,不再像“市場失靈”那樣由于內在的不穩定性而難以擴展為普遍情況。恰恰相反,政治權力對經濟資源的壟斷,天然地具有一種“收益遞增”效應。如哈佛學者施萊佛曾經指出過的那樣:腐敗所帶來的好處,提供著政府官員為更大的腐敗設置管理權力的激勵,從而腐敗意味著更大的腐敗,“尋租”意味著無窮無盡的“設租”與“尋租”(Andrei Schleifer,and Robert Vishney,1993,“corruption,”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58,599~617)。
正是在上述意義下,我們一貫強調反腐敗需要有足夠大的“力度”。所謂“足夠”,就是要使懲罰足以抵消無窮無盡地設租與尋租所帶來的好處。而當被懲罰的人員恰好就在政府內部時,我們明白,這類懲罰的力度很難“足夠大”。所以,為了把反腐敗的力度真實地增加到“足夠大”,我們一貫強調獨立于政府管制的輿論監督對于反腐敗的極端重大的、無論怎樣強調都不會過分的意義。
為什么“政府失靈”比“市場失靈”更加危險?因為政府的失靈可以被腐敗者的“收益遞增”自動地擴展為政府的“普遍失靈”,而市場的普遍失靈在經驗世界里幾乎不可能出現。
這篇文章敘述的北京出租車管理問題,凡我認識的居住在北京的學者,一致認為是長期以來應當解決而未能解決、而且越演越烈的問題。為什么“越演越烈”?因為隨著“北京奧運會”日期臨近,北京出租業所包含的“租”也日趨積累。
以我熟悉的一家管理著5000輛出租車的“民營”出租車公司為例,每車每月“份錢”5000元,每年共收入3億元的“份錢”。對制度經濟分析而言,更關鍵的是,每輛出租車的司機“以車代押”在公司里押了5萬元“保證金”,從而出租車司機們處于被公司“敲竹杠(hold-up)”的境地難以自拔。2002年,這家公司規定每輛出租車必須更換白色座套,必須由公司定期清洗這些白色座套,為此,每車每月必須向公司支付清洗費30元。據一位出租車司機匡算,僅此一項規定(設租),公司的年純利就可以增加100萬元。你不滿意嗎?你可以退租,但必須從你的保證金里扣除3萬元的“提前終止合同”罰款。
工人們被公司“敲竹杠”而難以自拔,因為出租車的資本初置費用其實是工人們自己支付的,只是由于公司擁有政府認定的“經營牌照”,工人們不得不把自己的資產折價抵押給公司。要么,工人們就必須支付移居和移車的費用,從北京移居到“敲竹杠”程度較弱的城市,姑且不問是否有這類城市。
最后,我們必須看到,北京的出租車公司為了緩解與司機們的沖突,從北京郊區招聘了大批通過駕證考試的、更容易管理的農民司機。也就是說,北京出租車司機們的收入,在均衡狀態下,將與北京郊區的農民司機的收入趨同。競爭性的勞動力市場天然具有效率方面的合理性,盡管出租車司機們或許不滿意這一競爭的結局。我們關注的,是隱藏在出租業巨大利益的諸多分配環節當中的幾乎難以避免的腐敗。以足夠的力度消除這些腐敗,很可能進一步改善出租業的經濟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