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市場近年來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就是有越來越多的上市公司的管理層和實際運營內容并不在本港。這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因而也構成了香港監管轉型最重要的問題。”2003年1月7日下午,香港銅鑼灣萬國寶通中心34樓,香港財政司聘請的專家小組成員之一錢果豐開宗明義。
此時距2002年12月16日廉署發動的“臥龍行動”(參見2003年1月5日號《財經》雜志)不滿一月,而距2002年7月的“歐亞農業事件”也只有半年——正是在這一對大陸民企造成破壞性打擊的事件以及“仙股風波”之后,身為中華網主席的錢果豐與澳大利亞悉尼期貨交易所副主席主席甘雅隆(Alan Cameron)和前美林亞太區主席祈炳達(Peter Clarke)一道,被香港財政司委任成立“檢討證券及期貨市場規管架構運作專家小組”。今年3月該專家小組將交出其調查報告,倘或通過就將成為香港市場未來監管框架的藍本。
種種情形表明,和早先的香港會計師公會提出自我改善的若干建議和今年4月即將生效的新《證券及期貨監管條例》,倍感壓力的香港市場正進行大規模的反思,其結果不僅將對本地的中介機構產生更嚴格的約束,而透過這一通道,在香港上市的內地企業頭上的緊箍咒也將越念越緊。
證監會:We are watching
“證監會的企業融資部和法規執行部近期內將會共同擴大15名監管人員,”香港證監會企業融資部總監李律仁說,“我們將會更多地注重對個案的監控和查處,多關注一些個案,少一些政策”。
自2001年以來,杰威國際、歐亞農業、臥龍事件相繼曝光,香港證監會“無牙老虎”的形象頗受人指責,尤其對于在內地營運的公司而言,香港證監會更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證監會的策略調整,顯然是意在矯正這一形象。
香港交易所向記者提供的資料顯示,香港目前施行的監管模式主要可分為兩個層次。一個層次是由不同的法定監管機構去執行法規,以保障投資者的權益。其中包括執行公司法(包括查處造假賬,違反董事責任等)、證券法(包括檢舉操控市場之不法行為),證券權益披露條例和收購及合并守則等法規;另一層次是由香港交易所在這些法定要求的基礎上再對上市公司訂立額外的資格要求,以確保能上市的公司已達到一定的經營規模。此外,因為上市證券隨時可以在市場交易,香港交易所也會要求上市公司遵守額外的披露要求,以確保投資者能在知悉公司的概要經營狀況下,作出投資決定。
證監會此番招兵買馬的直接動因,是用以執行將于2003年4月執行的上市材料雙重呈報制度(即上市公司的材料需同時提供給香港證監會和聯交所),該項制度將使香港證監會走上監管前臺,并使得早先審核與監管分離的狀態成為歷史:目前的上市程序仍然是將相關材料呈交聯交所并由后者聆訊通過即可,對公司的調查也只能通過寫信質詢,監管關系主要是合約性質的;證監會雖有比較硬性的調查權力卻不掌握一手材料。這種監管上的不咬弦已遭到市場和媒體的多次質疑,2002年大勢不景之際,香港仍然有100多只股票上市,更令人擔心其良莠比例。
李律仁同樣強調市場變化對監管的促動。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以前,香港市場主要以本地家族企業為主,而樹大根深的家族企業一般被認為更傾向于自重聲譽,因此監管在某種程度上以合規性監管為主。但隨著香港上市公司來源的逐漸多元化,這一模式已不敷使用。“這是世界各國都遇到的問題,恒生指數里已經有了中移動、中聯通這樣的大型紅籌股,創業板也有很多臺灣企業,甚至有了韓國和美國的公司,監管當然要與時俱進了。”
“跨境監管是每個市場都關心的問題,”李律仁稱,“但任何股票市場監管都不可能對每家公司看得很細,也不能干預太重。”因此他強調,香港證監會的注意力將集中在兩方面。首先是更好地發揮中介人的約束功能,在今年4月即將頒行的新《證券及期貨監管條例》中對于中介機構的懲罰即增添了罰款的手段。其次是在執行中更講究方式方法,“要贏得市場的尊重,就要用大家能接受的手段和過程。”李的言外之意在于,將會更多地關注在市場上聲名狼藉的中介機構和上市公司,集中精力打擊害群之馬,這樣才可樹立監管的威信。“這要求加強我們與市場的互動,你要看到它(市場)能看到的東西。監管者需維持一個公平競爭環境,這和打假是一個道理。”
除了機構上的調整,2003年4月1日將施行的新《證券及期貨監管條例》還對加強信息披露和打擊市場失當行為有更細致的規定(詳見資料:新《證券期貨條例》要點)。
事實上監管風暴已然來臨,去年年底的“臥龍行動”以罕有的高調公之于眾,恰恰體現了監管思路的轉向。“我們和商業犯罪調查科以及廉政公署聯系是很緊密的,往往是由某一個機構出面主導,背后是大家共同合作。”李律仁稱,“我們要不斷向外界放出信號,We are watching。”
會計師公會:更多透明度
安然事件之后的會計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美國新通過的“薩班尼斯-奧克利法案”更以公認的嚴苛對會計師提出了大量約束條件,諸如對會計師業務的限制、成立獨立的審查委員會等等。在被稱為港版安然的“臥龍事件”中,會計師也難辭其咎。更顯尷尬的是,負責裕豐、金禾和富昌三家涉嫌做假賬的公司審計業務的安永會計師事務所香港主席孫德基,剛剛于2002年12月走馬上任了香港會計師公會會長。
臥龍事發時,孫德基正應美國證監會邀請,赴美參加一個關于“薩班尼斯法案”的圓桌會議,并代表安永就該法案對亞太區執業會計師的影響作了發言。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匆匆趕回的孫并不諱言會計師公會的角色轉換。
不約而同,孫德基也提到了香港市場轉型帶來的沖擊。“香港的會計師事務所對香港本地公司很了解,但對于越來越多外埠企業的加入,會計師在認識和審計程序上需要有相應的調整。”孫舉例說,會計師對于香港企業及相關部門發出的確認函回復率很高,但外埠情況就很少。這種確認工作在審計程序中極為重要,事實上包括“臥龍事件”在內的各種案件,都至少與會計師的盡職調查不力密切相關。在歐亞農業的案例中尤其明顯,據《財經》調查,歐亞農業在招股書中聲稱的七家生產基地即有多處錯漏舛訛。“這種大規模的調查是以往香港的會計師們很少遇到的,再加上甚至會出現地方政府配合做假的極端案例,因此在中國轉軌的過程中,某種程度上會計師也是詐騙分子的受害者。”
然而市場指責的焦點卻并不在此。兩個數據表達了市場對會計師公會的強烈不滿:一是2002年香港證監會和聯交所一共向會計師公會提交了11件案件,但均如泥牛入海,無跡可尋;二是香港會計師公會調查委員會只有可憐的八名調查人員,而美國的相應調查人員則數以千計。
對此孫德基解釋說,2002年的11個案件中有四個因證據不足被退回,其余七個則處于調查之中。但他承認缺乏相應的透明度,因為根據相關法例,調查委員會一旦涉入,未有正式結果出臺前便不能對外披露。不僅如此,作為一個獨立機構,調查委員會并不能受會計師公會干預,不需要對其負責,“我們正在爭取透明度的努力,2002年第一季度我們就提出紀律委員會的程序公開化,不過這需要修訂《專業會計師條例》。”孫德基說。
對于為人詬病的調查委員會的人力問題,孫德基認為目前的資源尚可以應付現有的個案,但壓力越來越大。調查委員會由三名委員組成,共有八名調查人員執行調查工作。但其相當一部分精力并非針對大案要案,而是要承擔對香港近1100家執業會計事務所的循環審核工作——目前這一逐個審核的方式已改為按風險因素來選擇審核執業單位,這意味著那些擁有較多合伙人和較多上市公司審計業務的事務所將更多地被關注——其負荷之重匪夷所思。
顯然,作為行業自律部門的會計師公會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這需要幾方面的配合,一是和其它監管機構緊密合作,二是會計師公會要有更多的資源。”孫德基說。他指的資源既包括經費來源,也包括權力資源。目前會計師公會的經費來源不外乎會員費、發牌費用和培訓費,很難支撐會計師公會進行廣泛的調查。“會計師公會的經費究竟應該來自哪里?是提高會員費用還是政府撥款,或者從上市公司的審計費用中提取?這需要進行公開的討論。”
2002年12月23日香港會計師公會公布了一攬子自我修正的建議,其中包括,首先將公會理事會的成員人數由目前的16名增加為23名。在目前的16名成員中,12名由會員成員擔任,兩名為增選理事,另兩名為政府代表。擴大后的理事會中非會計界人士增至六位;調查委員會的成員由目前的三名增至五名,其中三人為非業界人士,并由非業界成員擔任主席——“非業界人士當然不是外行,他們要懂得法律程序,至少也是專業代表。”除此之外,公會還準備成立一個獨立的調查委員會,調查涉及上市公司和受規管公司的不合標準的審計工作。
這一系列措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市場的認可。但“臥龍行動”反映出的痼疾仍無從根除:為逃避監管,香港有相當一批不持牌的“財問顧問”大行其道,為擬上市公司編制全套報表和上市方案并從中牟利。“目前尚沒有條例禁止這一類行為,如果不做假賬,公司尋找資深的財務顧問也是無可厚非的。但今后監管方面肯定會對上市條件作出更嚴格的審查,特別應當注意上市公司內部有沒有一個專業的會計師。”孫德基稱。
香港會計尺度的收緊還將受到外部環境的極大影響,美國“薩班尼斯法案”的頒行很快就將傳染到香港本地的會計機構。孫德基表示,這主要來自三方面的沖擊。一是美國將收窄會計師同時對一家上市公司提供的業務品種范圍;二是在一定標準下,不容許審計師為公司提供稅務服務;三是在審計隊伍中,所有合伙人每五年都要進行輪換,以加強內部控制。“這一政策倘獲執行,對香港和中國內地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既懂英語和中文,又懂中國、香港、美國三地會計準則并從事審計業務的合伙人為數并不多,如果每五年發生一次輪換,很可能不敷使用。”
“元兇難抓,先抓幫兇”
香港市場的信心危機并非一日之寒。上市公司來源的逐漸擴大,以及固有監管機制中的疏漏已成為當前市場最需迫切解決的問題。“香港如果希望持續其金融中心的地位,就必須接受越來越多營運內容不在香港的企業上市,同時擁有一個健全的監管框架。”錢果豐稱。
“當一個企業所有的業務都不在香港時應如何監管?對于上市公司而言,應該有一些非執行董事要住在本港。此外更重要的是,要提高對中介服務機構的要求,給予中介機構足夠的威懾后,上市公司的素質就容易保證了。這就是元兇難抓,先抓幫兇。”錢果豐稱在未來12個月,香港監管當局對中介機構的監管內容將會有所更改。
在錢果豐看來,目前香港當局對于中介機構監管最大的問題在于執行手段過于粗放。“有太多的‘大刀’,法律規定動不動向整個會計師事務所、券商開刀,這在執行中是很困難的。事實上更容易操作的是向個別的壞分子開刀,因此一定要有更為細致的機制令個人承擔責任。”
事實上近年來,香港已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對市場中介機構的監管。首先是香港交易所屬下的聯交所在設立創業板時已引進一章新規則,對創業板保薦人的資格及職責提出要求;香港證監會于2000年5月咨詢市場后,也在2001年12月增訂《企業融資顧問操守準則》。香港聯交所行政總裁鄺其志更是表示,2003年首季,香港交易所也會就監管主板保薦人咨詢市場,并建議設立類似監管創業板保薦人的規則。
在錢果豐的建議中,至少還有兩個方面是值得關注的。首先是要明確董事會的責任。所有公司董事對于整個公司和小股東,要承擔明確的個人責任。目前香港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更大意義上是朋友間互相幫忙的性質,出了問題的話遭受的也不過是譴責。“以往香港市場對中小股東的保護是有不足的,以后香港應把中小股東訴訟難度降低,”錢果豐稱。其次是提高上市公司的透明度,但這并不是單純的增加信息披露的次數,而主要是擴大披露范圍。事實上在美國越來越多的基金,怎么樣去投都去公開。當然所有這些措施的最終保障都建立在懲罰機制的執行上,“對于一個很有錢的人來說,罰一兩千萬也許是很小的事,但如果讓他坐兩個月的監獄就有足夠的威懾力了。”——可以想見在今年3月出臺的顧問報告中,在法律調整方面也會有相應的建議。但由于修改法律的周期相對較長,錢更傾向于對行政權限和程序進行調整。
對此,即將卸任的聯交所行政總裁鄺其志也表示,“香港交易所一直認為,有關的執法機關若能成功檢控這些違法行為及由法院嚴厲懲處,對打擊市場內的違法行為有很大幫助。香港交易所會全力支持執法機構的調查工作,以提高香港證券市場的素質。”
作為檢討香港監管框架的專家小組成員之一的錢果豐,最后也對監管機構之間的合作與制衡進行了評判。在他看來,有效的制衡應由專門的獨立組織來提供,而非利益集團之間的互相牽制。他說:“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最重要的整體利益是,維持一個可信可用的金融中心,而這一定要得到投資者的信任。”
資料
新《證券及期貨監管條例》要點
一、加強信息披露
任一人士如持有上市公司已發行股本5%(原為10%)或以上,都必須在取得或放棄有關權益后3日(原為5日)內作出披露;公司董事及行政總裁,無論持有股份多少,都需披露其權益。
二、就市場失當行為獲得補償
在打擊市場失當行為方面,由原來的刑事訴訟變成了民事和刑事雙重軌道。證監會將成立“市場失當行為審裁處”,以內幕交易審裁處的工作為基礎,處理任何類別的市場失當行為民事個案。該審裁處將按較易達到的民事舉證準則作出裁決,并可施加多種民事制裁,例如下令違規者交出所賺取的利潤、發出“停止及終止令”及“冷淡對待令”,以及撤銷違規者出任公司董事或管理層成員的資格。
三、虛假公開信息提出個人訴訟
投資者如因依賴與證券有關的虛假或誤導性公開陳述(無論出于欺詐或疏忽)而蒙受損失,將有權向涉及發出該陳述的人士提出訴訟。
四、對中介機構的監管
香港證監會被授權可對違規者作出最高1000萬港元的罰款,或相當于違規者借失當行為而賺取利潤或避免損失的三倍金額(以較高者為準),證監會也可暫時吊銷或撤銷持牌人的部分牌照。條例將加強“管理責任”概念,規定負責管理法團的人士,如果曾經“協助、教唆、慫恿、促致或誘使”或直接導致有關法團違反條例,便須承擔刑事責任。
五、增強證監會的審查及調查權力
香港證監會擁有向上市公司收集文件及要求解釋的權力,將擴展至與上市公司有密切關連者,比如銀行、核數師及交易對手。此外,證監會的監督權力將涵蓋與中介人有關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