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選舉“地震”

1月11日下午6時，東北赫赫有名的“煤都”——遼寧省撫順市的撫順劇院。撫順市第十三屆人大一次會議在這里閉幕。

次日，《撫順日報》頭版頭條套紅標題發布了消息。但同時刊登的兩幅剛誕生的新一屆人大班子和政府班子的“全家?！闭掌瑓s令人感到些許迷惑：政府的“全家福”中只有五個人，比上屆班子少了兩人，一正六副的慣常格局不復存在，其中45歲主管工業的副市長國長青不見了蹤影，而他擔任副市長一職只不過兩年時間；人大的“全家福”表面上看人數并不少，一正六副整齊排列，但熟知內情的人知道：上級組織部門事前內定的六位副主任候選人，只有三位出現在這張照片中，其余三人早在預選中就被淘汰出局。

這個結局應該算是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選舉中爆出的最大的冷門。

意外結果

預選結果一出來，遼寧省委組織部監督小組的人員走出撫順劇院，飯沒吃、話沒講，徑直返回沈陽

按照預定程序，1月6日開幕的撫順市第十三屆人大一次會議，將選舉產生新一屆市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和“一府兩院”新班子。這種換屆選舉，都有組織部門現場監督，一切應在“掌握”之中，以往的選舉亦總是波瀾不驚。

這一次，卻是風云突變。

第一個高潮出現在選舉市人大常委會組成人員時。新一屆人大常委會應由一名主任和六名副主任組成，副主任人選方面省委組織部共推薦了六名候選人，代表們則通過聯名的方式推舉了五名候選人參與競選，其中包括一名實際由組織部門安排、以聯名推薦的方式出現的候選人市經貿委主任王庭暉。這樣共有11名候選人，這意味著將有四人被“差額”掉。

往常出現這種情況，慣常的做法是由組織部門出面做工作，使代表們能夠按照組織上的安排投票，或者是使聯名候選人主動“讓賢”，退出候選。但這次采取了在正式選舉前幾小時舉行“預選”的方式，本意是想使選票集中到“上面”推薦的人選上?？墒牵Y局完全出乎有關部門的意料：省委推薦的六名候選人中，擬任市人大副主任的撫順市檢察院檢察長屈潤芳，市紀檢委常務副書記、監察局局長祁玉霞，市人大副主任左長楨三人因贊成票未過半數，在預選中即被淘汰！

正式選舉在剩下的八人中進行。結果，原市委副書記尹文當選市人大主任，包括代表聯名推薦的三名候選人在內的六人當選副主任。他們是原市政府副秘書長李永立、原人大秘書長崔樹森以及原人大內務司法委員會主任委員王運凡。

接下來是選舉市政府班子。撫順市政府原班子由一名正市長和六名副市長組成。這次選舉前，上屆班子中作為女性和非黨人士的副市長鄧歐在“兩會”前向組織上提出不參加本屆選舉，暫時未推薦適當的候選人頂替，因此上級組織部門只推薦了“一正五副”六名候選人，市政府的建制也由此確定為六人。同時，市委組織部門以又安排了一位候選人——撫順外經委主任李萬春，以便形成差額選舉的局面。

選舉在會議的最后一天進行。323名代表參加了投票，結果主管工業的副市長國長青僅得了145票，未過半數，與那位“聯名推薦”的候選人（獲156票）同被淘汰出局。副市長候選人陳松楊以166票涉險過關（半數為162票）。新的市政府班子當選者另有5人。

這是誰也未曾料到的結局。一位現場目擊者后來向《財經》描述說：“會場上全亂套了?！?/p>

據一位參會者透露：1月11日當天，預選結果一出來，遼寧省委組織部監督小組的人員走出撫順劇院，飯沒吃、話沒講，徑直返回沈陽。

“選戰”涼熱

會議之前，市內有些酒店爆滿，都是請代表吃飯的；會議期間，為會議準備的工作餐根本沒有人吃，代表們全部被候選人拉走了

“省委自去年2月開始做工作，考核了10個月也沒用，現在還得認賬。十月懷胎，出來個怪胎。”在預選中落敗的上屆人大副主任左長楨對《財經》說。

這次“選戰”實際上最早開始于去年2月初。去年9、10月份，省委組織部對撫順市人大、政府、政協等機構的班子進行考核后，基本確定了候選人名單。幾乎與此同時，有關人員也開始進行聯名推舉候選人的工作，并且具體落實到了相關的代表頭上。這種情況過去也有過，組織部門發現后，經過做工作，被推舉的候選人往往會主動退出來。

這次情況不一樣了。一位知情者認為，組織部門所做的工作遠遠沒有代表們為聯名推舉候選人所做的工作細致。其原因，一是大意，“從前選舉這事，一切都是組織部門事前內定好的，從來沒有出過大的偏差。”再就是人大和市委的主要領導在這個問題上并不一致。據說關于選舉辦法，省委并不同意搞預選，勸退工作一直做到1月10日，但仍不通，只好同意次日預選。

“預選和正選在同一天進行，發現情況不對，黨委想做工作也來不及了。”左長楨說。但他仍未完全放棄希望，在正選開始前短短數小時內，左在黨委的授意下，到各代表團走訪一番，希望在正選開始時，以直選的身份最后一搏，終以慘敗告終：只得到了62票，還不到他預選時得票數150票的一半。

從當選的六位人大副主任的票數來看，代表聯名推舉的三位獲得的票數遠遠超過上級黨委指定的三位候選人。其中代表聯名推舉的李永立得253票，而上級指定的張慶華僅得179票。

事實上，撫順市人大代表本次聯名推舉候選人的行動，早已悄悄地從人大發展到了市政府人選。與原副市長國長青黯然落選相對照的是，在十二屆人大第三次主席團會議上，代表們還聯名推舉了兩名副市長候選人，一是現任撫順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主任、市政府副秘書長谷鳳杰，另一位是市交通局局長朱向前。市委組織部聞訊后，立即找他們“談話”，這兩人“知難而退”，向代表們表示不參加選舉。據人大代表向記者證實，朱向前為此專門到各代表團拜訪：“謝謝各位代表，不要給組織添麻煩了?！?/p>

但這種做法引起了人大代表們的不滿，“我們看上的人，為什么上面不讓參選？”結果，選舉當日，很多代表竟然采取了直選的做法，谷朱二人仍然各得了100多票，雖然功虧一簣，但距半數票僅一步之遙。

“如果把谷和朱放入候選人名單，那么這次被選下來的副市長可能就不止國長青一個了，極可能包括僅超過半數票四票的副市長候選人陳松楊?！痹螕犴樖腥舜笾魅巍⒘邢诉@次人大會議的李盛圖對《財經》說。

左長楨對于選舉過程有些不平：“我事先沒有去代表團做任何工作，但有些人卻活動得很厲害。”左不無怨艾地說。

左的抱怨不是沒有根據。一位要求不披露姓名的重要人士說，會議之前，市內有些酒店爆滿，都是請代表吃飯的；會議期間，為會議準備的工作餐根本沒有人吃，代表們全部被候選人拉走了。

對此，部分人大代表卻是另一種看法：“工作餐確實沒人吃，但我們跟候選人在一起吃飯，目的是要聽聽他們的想法，對他們有更多的了解。”一位人大代表直言不諱地告訴《財經》，很多人大代表都收到了禮品，不過并不是什么貴重禮品。

左長楨事后對票數做了認真的統計，他認為結果很不正常。本屆人大代表共323人，發出的選票為314票，按六個候選人每人滿票314票計算，總票數應是2198票。而現在七個人全部得票總計只有1440票，得票率只有66％，總共差了758票，平均到每個候選人少了108票。這108票中，只有反對和棄權兩種可能，而實際情況是棄權占了大部分，原因就在于這部分代表是為了保證某一位候選人當選，才減少了投票對象的數目，“有的代表可能只選了一到兩位候選人?！?/p>

預選中左長楨得了150票，反對票37票，棄權票應該是127票。據此，左認為，這些代表并不反對左當選，而只是要保證他們心目中的人當選。

選市長的情況被認為“反常”。國長青得票最少，只有145票，而得票最多的孟凌斌得了244票。按六個人滿票計，應是1794票，實際投票1105票，投票率僅達61％，總差票數高達689票，平均每個候選人差115票左右。由此看來，也許代表們并不想讓國長青落選，只是想讓別人選上，因而最終所有的副市長得票都很低，除孟凌斌外，得票最多的常務副市長魏東平也只得了192票?！皣L青只不過更倒霉，票數正好在半數以下?！弊箝L楨說。

按這樣的算法，左長楨和國長青等落選者，遭遇的或是“池魚之殃”。但也有分析說，如果代表們對于組織部門推薦的人投了棄權票而非贊成票，終究表明他們對相關候選人的漠然態度。讓代表們了解，這實是候選人們需要做的事情。

“欽定”與民選

本屆撫順市人大代表的組成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代表中鄉鎮及村級干部、私營企業主、民營企業家有所增多，機關的在職干部增多，而原有概念上的“基本群眾”如工人階層的代表減少了

據一位知情者透露，本來撫順市的“兩會”應該在今年元旦之前召開，就是因為上級指定和代表推舉的候選人難以協調，才推遲到1月份。

根據記者的調查，撫順市這次非同尋常的選舉，至少反映了組織管干部的傳統思維模式的落后。即使是撫順市人大有關領導也認為：“目前這種由一個或幾個人說了算的任用和選拔干部的方式已經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p>

一位身為政府重要部門官員的人大代表對《財經》說，如果不及時改變目前這種僵化的選拔干部制度，仍然采取組織推薦、任命，然后讓人大代表按照組織意圖行事的方式，將來類似的事還會發生?！拔沂侨舜蟠?，投誰的票是我自己的事。”他說。

從實際情況看，這次人大代表聯名推舉候選人，其步驟可謂有板有眼。記者了解到一份提議崔樹森為候選人的書面說明如下：“我叫姜鐵軍，是‘哥倆好’集團的董事長，總經理，十二屆人大常委會委員，十三屆一次會議主席團成員，我受66名人大代表的委托，領銜提名崔樹森作十三屆人大副主任候選人?！边@66名代表分布在各個代表團，據說這個聯名是在1月10日正式提出的。

另一方面，決意“抗上”的幾位人大候選人的態度很明確。市委主要領導曾找他們談話，他們不為所動，決意不肯“主動退出”，并表示自身年齡所限，機會不多，希望領導能夠理解。

組織部門沒有預料到這個結局。因為早在去年的9、10月份，省委組織部門曾在撫順就候選人進行過“民意測驗”，后來擬定的候選人名單也基本上基于這次測驗結果。組織部門當時自信能夠掌握大局。

據國長青說，在那次測評中，他的優秀票是58票，稱職票是40票，棄權票僅為2票，“絕大部分是正面的。”但為什么最后人大代表的投票會與此相左？國解釋說，一是代表構成的問題，參加9月測評的都是政府機關正副局級、或大型骨干企業的黨政一把手，也就是各個層面上的領導，并不都是人大代表或只構成其中一少部門；二是人大代表培訓不夠。

左長楨也認為，那次測評的結果與組織部門最后提出的名單是吻合的，當時如果有40％的不稱職票，就不會被列入候選人的名單?！瓣P鍵在于參與測評的人員與人大代表是不同的?？磥硎∥瘜θ舜蟠淼膽B度和取向不夠了解。或者說，由于個別人的活動，代表們對于上級組織的意圖也沒有很好地掌握?！?/p>

也許另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本屆人大代表的組成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新代表增加很多，老代表只占了四分之一多強。而在過去歷屆的新舊比例，大多在一半對一半。另外，代表中鄉鎮及村級干部、私營企業主、民營企業家有所增多。再就是機關的在職干部增多，比如鄉、鎮、縣的各級干部，而原有概念上的“基本群眾”如工人階層的代表減少了。

“代表的階層、職務發生了變化，盲從投票的情況大大減少。過去基層群眾很難在短期內了解真實情況，而機關干部卻可因工作關系對有關候選人有著相對真實的了解。”曾任撫順市人大主任的李盛圖對《財經》分析道。

“既正常又不一定正?！?/p>

一名落選者承認，這是通過民主的方式表達出來的結果，所以要認可

距離那次非同尋常的選舉已經一個月了，當本刊記者來到撫順，仍能明顯感覺到這個城市還未擺脫既激動又矛盾的狀態。“意外”當選者無一例外地婉拒記者的采訪要求。幾名人大代表在與記者接觸時，均要求保密，但興奮之情難以掩飾。他們不止一次地說：“這證明撫順市的民主進程在加快，人大代表開始發揮作用，這是一件好事?！?/p>

與此相反，記者與落選者接觸時，卻是另一種情形。作為主管工業的原副市長，45歲的國長青根本沒有任何落選的心理準備。他在電話中仍然情緒激動：“我現在正在家里，等待重新分配工作，也不方便說什么。”稍后，他又給記者打來電話：“我是一個年輕的‘老干部’，受黨教育多年，就想為撫順人民做點事，現在，很多人打電話給我表示同情，是否同情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業上的損失。”他說，他正在準備移交工作。2月6日，記者再赴撫順時，國長青已恢復平靜，并很有把握地告訴記者，很快就會被安排新的工作。

而人大代表、《撫順日報》社長禹賓熙則認為：“撫順選舉的情況既正常，又不一定正常。既合法，又不一定合法。起碼沒有體現黨的意志。”

原副市長馮歐對于結果也覺意外：“一般來說，最后都會按照組織上的意圖去做。我上屆當選的時候，很多代表都不認識我，都是有賴于組織的介紹和做的一些工作，而代表們顯然也相信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彼J為，選舉活躍本身是好事，但“活躍”的過程中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生，需要采取了什么樣的方式，其實是很復雜的?！暗幸稽c很肯定，既然活躍到了這種程度，那么一定要有相應的規則才行?！?/p>

對于撫順的選舉結果意味著“民主進步”的說法，國長青持謹慎的懷疑態度?！皳犴樅孟癫⒉皇亲罹邆溥@個條件的地方，它不是中心城市，甚至不是距離中心城市較近的地方。所以這種結果是不正常的。”但他承認，這是通過民主的方式表達出來的結果，所以要認可。

其實對于很多年齡尚可的落選者，單從仕途的角度來看他們并未受到多大的影響。2002年7月23日中共中央頒布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第48條規定，對落選干部的安置方式是：黨委推薦、由人民代表大會選舉任命的領導干部落選后，根據工作需要和本人條件，可以推薦為其他職務人選，也可以在下一次人民代表大會上再次推薦為同一職務人選。

另據透露，國長青肯定會被調往其他地方任職。據說他可能的職務是遼寧省環保局的副局長或是一大型鋼鐵企業的負責人。

另一名落選者左長楨仍然是新一屆省人大代表。他說：“我在省里開會時，省委書記聞世震等省委領導讓我正確對待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正確對待是沒問題的。但關鍵是上級黨委如何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