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連杰老人丟失了30萬元定期存款,法院“秘密”開庭審理,作為讀者,我們不妨發揮想像力,借這個題目說些別的什么。按失主對記者所述,宣武區那家銀行的柜臺服務員顯然沒有按照操作規章辦理那位冒名領款者的掛失手續。
你若是把這個故事講給開錢莊的老輩人聽,他們首先會告訴你,這家錢莊的雇員缺乏敬業精神。當然,他們還會講幾個舊時代的掌故,讓你明白什么叫做“敬業”。其次,與前輩們開的錢莊相比,我們還可以指出,在這家銀行的諸多素質當中,缺少一種可以叫做“專業精神”的素質。而當我們要追究這專業精神缺失的原因時,我們便在中國語境里,再度與韋伯所論的“資本主義的支撐系統”的概念相遇了。
“專業精神”,這個概念直接來自“專家經驗(expertise)”,即從業者積極獲取并傳承自己的專家經驗的欲望——經濟學家叫做“欲望(desire)”的東西,哲學家視為由“意志(will)”而生。從制度經濟學角度,我們詢問:何種銀行制度可以鼓勵更多專家經驗的積累?從社會心理學角度,一個韋伯式的問題便是:怎樣的社會組織能夠將理性化的原則貫徹到組織運作的最底層?
美國人很簡單,干脆由國家為銀行“上保險”。今天,大多數銀行都加入了“FDIC(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每一個人賬戶的保險額度為10萬美元,聯合賬戶保險額度為20萬美元。如果是在美國,信連杰丟失的那筆錢,其額度按照今天的匯率低于10萬美元,只要能夠證明他自己的“無辜”,是肯定可以獲得全額賠償的。但是這類保險制度減弱了銀行發揚專業和敬業精神的激勵,中國似乎不宜效仿。
幾年前讀過外國報紙的一則報道,說莫斯科最安全的銀行是一家黑幫開辦的錢莊,那里實行的規則,是把欠款不還者的左手砍掉。對犯規者的這類懲罰,我在北京也聽說過。據說,北京曾專門有干“殺手”這一行的,行規是只砍而不奪命,按照每只砍掉的左手或每條砍斷的胳膊議價。
溫州人舉辦“標會”有悠久歷史,積累了一套相當專業化的預防“逃會”和“倒會”的辦法。不過,民間金融畢竟還是有較高的風險,故而溫州的標會,通常收取比國有銀行高些的利息。既然有較高的利息,存款人便準備承擔較高的風險。假如信連杰老人當初存的是標會,收取的是“二分利”,或者更常見的“三分利”(按照復利計算,兩年多就可以收回本金了),那么,三年后即便發現自己的本金因“倒會”不翼而飛,也未必會把辦標會的人告上法庭吧?
建行宣武區支行面臨的問題與美國的、俄國的和溫州的頗為不同,在這里,名義上最安全的存款服務使得存戶只能索取最低的存款利率——比把現金放在枕頭低下稍高些。也因為歷史的原因,銀行雇員的工資水平,名義上并不比其他行業的雇員高,盡管我們每位讀者都知道不少關于銀行雇員監守自盜的故事。
但銀行雇員的收入水平若不能與銀行所提供服務的專業化程度“掛鉤”,銀行雇員就不會有積極性去獲取和積累專家經驗。所謂專家經驗,在實質上是一種可以不通過大腦的思考而作出反應的能力。凡專業化,其最突出的好處也就在這里:雇員能夠千百次地處理日常工作而不出差錯。不出差錯是因為雇員已經把那些符合規章的操作,通過訓練,融為自己的習慣動作了。
推而廣之,不僅銀行的雇員應當把正確無誤的日常動作訓練到融為習慣的程度,而且政府官員也應當如韋伯所論的那樣“官僚化”,把自己變為正確無誤的日常管理程序中一顆不通過大腦就能自動運轉的部件。此即“文官制”的合理性。否則,假如國家領導人的更迭輕易導致了政府職能部門雇員們的更迭,我們不難想像,政府日常管理將變得多么混亂和缺乏專業精神!
一個國家,一個組織,一個個體,文化在這三個不同層次上的進步,我們稱為“文明化過程”,都有賴于專業精神的發揚。我們不會容忍一家銀行反復犯同樣的操作錯誤,反復把顧客的存款通過“掛失”的途徑冒名領取。因為任何一個哪怕并非真有存活欲望的組織,都應當在犯了一個這樣的錯誤之后,通過修訂規章和強化訓練,把雇員的日常操作專業化到至少在日后把犯同類錯誤的概率降低一些的程度。這叫做“演進”,否則就叫做“退化”。
我很難判斷我們的國有銀行在過去的20多年里,究竟是演進了呢,還是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