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朋友劍約我到他家吃晚飯。因為時間尚早,我們便一邊打牌一邊消磨時光。我和劍的妻子搭檔,幾盤打下來,發現她工于算計,牌技頗精。
劍住在一幢老式商住樓的最底層。客廳向北的窗戶正對著一條很有些年月的巷弄,巷弄里人來人往,各種市井之聲隨風飄來,聽得真真切切。
熾熱的太陽緩緩地西墜,夕陽的余輝透過稀疏的樟樹葉子,斑駁的碎影在我們身邊跳躍、閃爍和挪移。我們正準備結束牌局,一陣粘滯緩慢的叫賣聲傳了過來:“賣……芋頭了……芋頭便宜賣了……”那吆喝顯得蒼老疲憊,像是從一口幽深的古井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撈出一件濕淋淋的青銅器皿。
劍的妻子放下手中的牌,對劍說:“咱們家還有一條正宗的寧波墨魚呢,不如買些芋頭來當配菜,墨魚芋頭可是一道好菜喲。”她急匆匆地轉身出了門。
百無聊賴之中,我將目光瞄向向北的窗戶。只見一個裝扮土氣的鄉下老人,看上去已入古稀之年,佝僂腰背拉著破舊的板車,停在窗外不遠的樟樹旁邊。見了劍妻,老人說,就剩下幾斤芋頭了,全要不,6毛錢一斤便宜賣給你了。她沒有討價還價,爽快地把芋頭全部買下,然后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鈔票遞給老人。
“100塊?”老人驚叫道,“我這一車芋頭賣了一天才得了70來塊錢……哪里找得開……有沒有零錢?”“有零錢還能不給你?”她從錢包里捏出另外幾張百元大鈔晃了晃,“真的沒有零錢,你再每個口袋找找看。”
老人用雙手把那張百元大鈔舉到眼前,對著夕陽仔細觀瞧,又反復拿捏了一番,滿臉狐疑地問:“這不會是假錢吧?”“哪能呢?誰會騙像您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她語氣堅定地安慰老人。
“不是假錢就好……唉,幾個兒子都不養我,我還指望這些芋頭錢買點油鹽醬醋呢……”老人將信將疑地嘮叨著,開始在貼身的衣兜里翻找零錢。他猶猶豫豫地摸索了好一陣子,才將一疊各種小面額的紙幣湊齊。老人蘸著口水緩慢地將鈔票數了好幾遍,又不停地照照捏捏那張百元大鈔,仍然不很放心:“這……這當真是……真錢?”
“老人家,您就放心吧,騙老人的錢是要遭雷劈的,誰敢呀!”聽了這句“毒誓”,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滿意放心的神色。“給……找你91塊8毛。”他終于像移交江山社稷一般,將一疊血汗錢交到面前的陌生人手中。
晚餐桌上,滑嫩郁香的墨魚芋頭受到大家的交口稱贊。可晚飯過后,我無意中聽到劍和妻在廚房里的一段悄悄話。它讓我覺得,吃下這道菜,自己背負了多么大的罪過。
“嗨,上次那張百元假鈔總算出手了。”妻不無炫耀地說。
“怎么出的手?!”劍急問。
“那個賣芋頭的呆頭呆腦的鄉巴佬收下了,他給了我幾斤芋頭,還找給我91塊8毛錢呢!”妻竊笑起來。
“嗬,你還真行!”劍以激賞的口吻應道。
世上竟有這等殘忍陰毒的人性!在老人曾經踽踽涼涼行走過的那條巷弄,我久久徘徊,心情格外沉重。無邊的夜色中,單薄消瘦、孤苦伶仃的老人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萬家燈火燦亮地透出溫馨的光澤,而那個缺少溫馨依靠的鄉下老人,當他終于有一天得知懷揣在心口的是一張百元假鈔,自己日曬雨淋的辛勤勞作換來的是刮屎還嫌小嫌硬的紙片,他那顆滄桑衰老的心將會破碎成什么模樣。區區100元,對有些人只是彈指一揮,但誰能想到,這張百元假鈔極有可能成為一根要命的絞索,置老人于死地呢?曾有一個生活困窘的下崗工人,不就是因為買了幾百元假貨而自殺身亡的么?
我常常到那條巷弄走走,希望能碰上那位老人。我甚至想,如果能有機會,讓我用100元救人一命,那將是一件多么大的善事。但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既沒有再見到他,也沒有聽到關于老人尋上門來的傳聞。
也許他根本無法找到隱藏在蕓蕓眾生中的騙子,也許他早已含恨離開了這個在他看來骯臟不堪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