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巴杵

蔫巴誰都懂，就是不精神，垂頭耷腦，委委瑣瑣，越在人前越蔫巴，人越多越堆碎，還不如個蒼蠅嗡嗡兩聲；杵，即是一件工具，原本是很厲害的很有猛勁的工具，為什么要搭配給蔫巴用，那是東北人的語言特點和幽默，其更多的用意是不中用的“杵”，其實就是一個戳那的木頭橛子，中看不中用。

可是蔫巴杵的人并非就蔫巴得近乎于呆傻，蔫巴也有蔫巴的機靈，也有蔫巴的鬼道兒，但凡蔫巴的人，其內心必然多思、多想，心里透著亮兒地明白，就是不說，不善說，有點蔫巴吃蔫巴虧的意思。而東北人的話里就有：嘎古人兒、蠱動心兒，蔫頭巴腦最難拎。意思就是說，凡是蔫頭巴腦的人，是最不好擺弄的，不容易戰勝和在他碗里撈著便宜的。這又給了蔫巴杵一個全新的解釋，南方人根本搞不明白，東北人才知道其中的奧妙，且陶醉其中。

愚鈍、蔫巴的臘七就是典型的蔫巴杵。臘七在他住的廠家屬區是遠近馳名的憨厚人，大人小孩沒說臘七不好的，用五保戶王奶奶的話說就是：咱街坊里要有一個好人，那也是臘七。可就是人蔫巴，沒治，三扁擔壓不出個屁來。

臘七可不管那些，也用不著有事沒事到處放響屁，他私下里對他老婆的說法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他老婆聽了，高興時則用媚眼睥睨著說：蔫巴杵那樣兒。話里透著巨大的夸獎和鼓勵。臘七也不偷偷地品嘗，也不笑，仍是自顧自地該干什么干什么；要是老婆不高興，必是刺激道：蔫巴杵地，凈他媽在家里章程。一般此時的臘七都會不屑一顧，心里的話一定是：老娘們家家，頭發長，見識短。

臘七在單位里也是蔫巴杵的形象，且比在街坊里更加地委瑣，干活基本是領導指哪他打哪，不帶走樣不帶錯的，既不講條件也沒有代價，最多的要求也就是瞅冷子請個半天假或告訴車間主任，千萬別說獎金多發了。原因是臘七孝順，他得去看住在城南的老媽，獎金里打下的埋伏，也是孝敬給老媽的，車間主任知道，所以有時候還偷偷給臘七多點獎金，特別是車間實行獎金主任負責制以后，臘七的獎金基本上是月月比別人多個百八十的。臘七很感動，有時候就買盒煙什么的給主任，主任總是高興地說：你也是不容易，煙你留著解饞吧。你有心我就高興，沒白瞎。再說了，你小子也聽話，活也不計較，我能虧你嗎！主任越是這么說，臘七越是沒有了嗑兒，笑也不會，就知道悶頭干活，總是一腦袋一腦袋的汗。工友們罵他，他也不吱聲，工友就無奈地說：你個蔫巴杵那樣兒，累死都不知道咋累死的。

臘七看自己的媽用上班的時間，看老婆的媽卻是利用星期天，帶著老婆孩子，早起就騎著自行車，大梁上坐了兒子，后邊是老婆，呼呼地往十幾里地的郊區蹬，一到丈母娘家，那是放下鍬拿起鎬，實在沒活兒了就陪丈母娘說話，你別看臘七平時不說話，可跟丈母娘的話也多，什么天氣人心家長里短孩子讀書老人身體，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還很有聽頭，丈母娘高興，一會兒給外孫子拿錢，一會兒指使姑娘給臘七削蘋果，臘七趕緊搶過來，先削了給丈母娘，后削了給老婆，自己就是看著。串門兒的看了，都一個勁地夸臘七，老丈母娘心里得勁，罵自己的姑娘：老說臘七蔫巴杵的，我看你們綁一起也沒有臘七孝順，知道老人的心。你們再會說有啥用，我看也是巧嘴花屁股，用嘴填乎人兒。

等星期天再回來，自行車都裝滿了東西，吃喝應用，就差把老丈母娘家給搬了，臨走，老丈母娘還背地里往臘七的口袋里裝幾個錢，說：我知道自己的姑娘，手緊地厲害，你一個老爺們，也該有幾個私房錢。

臘七在單位和家里一如既往地扮演著被公認的蔫巴的角色，把個生活侍弄得波瀾不驚，卻也有滋有味，用臘七老婆的話說，跟那么個蔫巴杵的過日子能過到這份兒也不容易了。可臘七知道，他更不容易。在單位里，臘七并不是個讓人瞧得起的人，除了主任每月在獎金發放上讓臘七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和尊嚴，基本上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和他一個班的那些人，都不太拿臘七當回事，只要有活，準是第一個喊他：臘七，臘七。時間長了，臘七也不感到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個人除了干活，連個聲音也沒有。在企業第一次精簡的時候，各車間班組上報名單，臘七第一個就被組長給報了上去，可他還不知道，見天地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對于身邊那些人的議論紛紛和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一樣的人熟視無睹，他總覺得不會有他，他能干不說，他從來也沒傷過誰，他的人緣應該很好，可是臘七恰恰忘了，就是因為你的默默無聞，與世無爭，才最容易成為別人的靶子。當然，臘七也不是傻子，也多少知道了一些風言風語，就找車間主任，沒等說話，眼淚下來了，然后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主任用煙堵住了臘七的哽咽，告訴臘七找個朋友，把下崗的話傳給老婆，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臘七的老婆是個針扎火燎的人，誰也不在乎，誰也不慣著。破馬張飛地，一邊叫著“這個蔫巴玩意兒”，一邊就奔了臘七的單位，沖著臘七的組長就來：你們是不是以為臘七蔫巴就好欺負，就專捏軟柿子，我告訴你們，都給我試試，憑什么我們家臘七就下崗，啊？別以為我啥也不知道，誰咋回事誰清楚，今兒個不說道明白，老娘就不走了。然后一屁股坐那兒，又開始數落臘七的不是。啥也不是，蔫巴杵的樣，人家把刀架脖子上了還他媽告訴人家墊塊布。

組長也知道理虧，腳底抹豬油，早溜了。臘七也不吱聲，過來拉老婆回去，就嘟噥一句話：聽領導的，聽領導的。臘七老婆可不干，轉身去了廠部，誰也不知道臘七老婆說了什么，反正再出來時，腰板拔得溜直不說，還大聲地告訴臘七，只要廠子不黃，你就不會下崗。整的大伙直愣，有的竊竊私語，嘲笑臘七蔫巴老婆虎。可是臘七沒下崗是真的，下崗的倒是那個又精又怪的組長，據說是組長在下崗的事上收了很多人的好處。盡管臘七蔫巴杵的，可他不傻，知道那一定是主任暗中做了工作，不然就憑老婆的瞎鬧，根本就不好使。因此臘七更加地感激主任，都差把主任當成三生父母了。

臘七沒下崗，在單位里的影響直接反映在了人們對臘七的認識有了新的飛躍，感到臘七不俗，蔫巴杵歸蔫巴杵，絕對的不是一般人，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千萬別逼啞巴說話。

對于一個蔫巴的人，一個靠力氣干活的工人，在普遍下崗的年代，能夠始終有工作可做，臘七還是感到幸運的，感到還是要感謝自己的蔫巴的。那些不蔫巴的主兒，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橫的都丟了飯碗，而他不僅沒有丟掉飯碗，還很得領導的賞識。不久就被領導任命為車間組長。

從此臘七成了領導了，在單位也沒人再隨便指使了。回到家里腰桿也硬了不少，可還是不敢在老婆面前牛性，臘七知道自己咋回事，自己能竄多高蹦多遠不知道，吃幾碗干飯還是知道的，所以一如既往地蔫巴。走路沁個腦袋，見人也蚊子似地打招呼，站人堆里立刻就消失了一般。老婆有時候看不上，就罵他是提不起來的阿斗，給官也不會當，天生就是完犢子。

要說蔫巴人自有蔫巴命，臘七的命運突然就改變了，整的臘七全家都直迷糊。要不是蔫巴的臘七有主意，結果還說不上什么樣呢。也因此臘七在家里家外終于洗去蔫巴杵的名聲，誰見了都說：你別看臘七蔫巴杵地，可有老豬腰子了。

那是一個晚上，下班時主任請他一起到海鮮飯店吃飯，臘七受寵若驚地直摸胯兜，木訥地說該他請。主任笑著說：你只管吃，再說你也請不起。

坐在富麗堂皇的飯店，臘七立刻就蒙了，全是自己沒見過的架勢，連飯碗和酒杯都干凈得不敢碰。服務員也漂亮得跟電影明星一般，說話先笑，聲音就像蒸透了的五花三層的豬肉，到嘴即化。人也精明，你一拿煙立刻就給你點火，比老婆伺候得都好百倍。臘七也沒記住都有些什么人，就知道不是官就是款，喝茅臺跟喝白開水似地，眼睛都不眨。臘七懵懵懂懂地聽說主任要開一個工廠，并對大伙說還要聘他去做生產廠長，有人因此敬了臘七的酒，還叫了他廠長什么的，反正臘七聽得囫圇半片，回家里還如在霧里，加上茅臺酒的作用，一宿都在半空里飄著。

臘七不敢和老婆說，心里又沒有著落，好在他蔫巴慣了，垂頭耷腦也沒人在意。可干起活來就顯現出了臘七有心事，有點拿東忘西的。主任看在心里不說，知道臘七得自己折騰幾天。果然不出主任所料，沒出三天，臘七找到了主任，吭吭哧哧地說了自己不是當官的料，要是讓他干活，那一點說的都沒有。何況他也不敢冒險不要了工作，他做不了老婆的主。主任聽了就笑，說：臘七啊，你一點都不蔫巴，你實際就是心里不托底。然后主任就跟臘七說了之所以選擇他，既不是看他能干活，也不是相中了他的蔫巴。而是發現了他比誰都聰明，會擺弄人，知道哪輕哪重，哪深哪淺，尤其是臘七的蔫巴，很容易讓人信任。當然了，臘七可以保留現在的工作，甚至工資也可以照開，但得到主任的工廠當生產廠長，至于工資，暫時可以按照每月3000元算。

臘七徹底蒙了，無法用正常的思維想像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那根本不是去當廠長，單是那每月3000塊錢的工資就是養老爺子呢！因此，臘七再也不能瞞著老婆，他選擇了臨睡覺前告訴了老婆，老婆聽了，一萬個不信，可看臘七唉聲嘆氣的樣子，信了，一信就走火入魔，一會兒憧憬著當了官太太大款太太的架勢，一會兒又想萬丈深淵早都布置好了，就等著臘七邁步了，可又整不明白人家擱什么害他們。兩口子一夜大眼瞪小眼后，忍不住誘惑的女人告訴臘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自古就是馬無夜草不肥。臘七嗯嗯著出門，一見風，立刻精神了，蔫巴的臘七便心里有了數。

臘七推辭了車間主任的好意，盡管后來主任又找了他幾次，可他還是果斷地拒絕了，他的理由就是自己太蔫巴了。單位和街坊也都知道了，他老婆的嘴哪能老實啊。人們就感嘆蔫巴杵的臘七有蔫巴命的同時，又對臘七的不識好歹而怒罵：蔫巴杵，干不了大事。

可臘七就是不吱聲，蔫巴來蔫巴去。

沒過多久，已經當了副廠長的主任出事了。公安局在查抄他的辦公室時，發現了一個未審辦的執照，上面的法人代表赫然寫著：臘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