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麟老師

孟慶麟是我25年前在綏化師專時的老師。25年過去了，他留在我們心中的印象依然清晰、生動。他那儒雅的風范，瀟灑的言談，聲情并茂、旁征博引的講課，豪放帥氣的板書，至今還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當老師是個苦差事，但苦和樂總是相依為伴的，如果你從事一個行業，只是感到了苦，那只能說明你不愛它，或者是你不適合它。十年文革，多少人荒疏了學業，孟老師也不例外，他所鐘愛的三墳五典、唐詩宋詞也一定塵封網罩了吧？而他面對的是剛剛恢復高考，像長期饑餓突然遇見面包的人一樣蜂擁著擠進大學校門的學生。為了滿足他們對知識的渴求，孟老師也一定是焚膏繼晷，翻箱倒柜，披沙揀金，費盡心思，吃了很多的苦吧？但在孟老師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他樂的一面，是教師的風采、教師的驕傲。我們從他身上感覺到教師是最有靈性、最富創造力、最能體現人生價值的工作。畢業多年后，很多同學都改行另謀高就，我們還一直堅守崗位，不肯離開三尺講臺，其中就有孟老師的影響。

孟老師的衣著總是非常儉樸的，顏色總是半舊的青灰色，款式總是中山裝之類，記憶中他沒穿過新衣服，但總是干干凈凈，整齊合體。頭發總是魯迅式的平頭，臉形有棱角，眼睛格外有神，一舉手一投足，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有氣質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形象，這就是所謂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吧。一次班級開新年聯歡會，中文科的領導和老師到班級來看望同學，孟老師也來了。領導、老師們也都講話、表演節目助興。輪到孟老師了，他頗動感情地說了一句：“罷歌歇舞久矣！”在那個輕松的場合，講這樣文縐縐的話，我們卻一點不覺得做作。是呀，十年動亂，中國的知識分子首當其沖，受到了太多的打擊和禁錮，現在真的是有解放的感覺，我們對老師的話感同身受。那天孟老師興致很高，他引吭高歌，為我們唱了一首毛主席詩詞歌曲《紅軍不怕遠征難》，同學們受到感染和他一起唱，慷慨激越的旋律至今猶在耳畔回蕩。

孟老師講課感情充沛，常常能以情動人。《陳情表》中李密對祖母的孝心，《與陳伯之書》中丘遲渲染的家國之思，《祭十二郎文》中催人淚下的叔侄之情，無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是聽孟老師講《勾踐滅吳》。他對越王勾踐委曲求全，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成霸業的壯舉欣賞有加，我們受到了“有志者事竟成”的生動教育。當他講到勾踐成功后殺戮功臣文種時，引用范蠡給文種信中的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時對帝王的殘忍，功臣的下場，又感慨萬千。對封建帝王來說，謀臣武將不過是射鳥的弓，追兔的狗，鳥盡兔死，他們的末日也就到了。后來的漢高祖、明太祖這樣的有為之君都是這樣，昏庸的君王更不必說了。講到這里，他話鋒一轉，自然聯系到文革期間很多開國元勛，老帥大將的被迫害，不禁令人凄然。孟老師巧借古人之酒杯，澆今人之塊壘，也引起了我們的共鳴。

孟老師讀課文很注重節奏和語調，而且他的聲音很好聽，應該是現在所說的有“磁性”的那種吧，經常是抑揚頓挫，聲情并茂，頗有韻味，和他講授的古文的典雅的風格相得益彰。有時讀到激動處，眉揚色動，陡發高亢之音，穿云裂石，聲震屋瓦，令人心弦震顫，情不自禁地進入他創設的意境之中。那時我們班的同學，30歲以上的不在少數，我們對趕上了大學的末班車，有機會到大學學習，都感到格外珍惜，學習起來真是如饑似渴。當時我們學習古詩文是學習一篇背下來一篇，每天早起跑步，邊跑步邊背誦。有一天我們背誦李白的《蜀道難》，他也跑步，聽見了，他表揚了我們的做法，又很認真地告訴我們說，背誦古詩文絕不是一般的一字不錯的念下來，而要體會它的意境，有感情的把它朗誦出來。他又以《蜀道難》開頭的“噫噓嘻！危乎，高哉！”為例，說道：“這是李白面對蜀道的奇崛高險而情不自禁的發出的驚嘆之聲，我們不是也有過這種體驗嗎？面臨懸崖絕壁，駭浪驚濤，不也要情不自禁的發出驚嘆之聲嗎？我們讀詩時就要帶著這種感情去讀，而不是簡單的念出來。”他接著做了示范朗讀，果然感情充沛，境界全出，使人如置身艱險的蜀道中。

他的板書是很有特色的，當時很多同學都模仿他的字，稱之為孟老夫子的字。他的板書沒有什么精心設計，隨意揮灑，信筆寫來，或橫排，或豎行，遒勁瀟灑，給人以入木三分之感。我深深感到，好的板書對學生的影響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現在有的用多媒體上課，板書沒有了，屏幕上出現的字幕是無法和有靈性、有風骨，親切有情感的板書相比的。有些語文老師，雖用板書，但追求各種花樣翻新的版面設計，卻忽略書法的修煉，字寫得幼稚呆板，死氣沉沉的倒在黑板上，實在激發不起學生的興趣。孟老師的板書是他講課的有機組成部分，好像每個字都會說話，活生生地立在黑板上。記得一次講到古文的簡練生動，舉例時隨手在黑板上寫下《春秋》中的一小段話：“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益鳥退飛，過宋都。”看著遒勁有力的板書，我們仿佛聽到有隕石崩落，看到有六益鳥 退飛。瀟灑的板書和古文的魅力相得益彰，產生了強烈的藝術力量。

畢業多年后，曾見到孟老師一面，他已經退休了，雖然風采依舊，但畢竟歲月不饒人，他已經頭發斑白，明顯地蒼老了。見了面，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怎么不來信呢？”聽了之后，我內心很愧疚。真的想給老師寫一封信，可一來書法總不見長進，老師的字寫得那么好，學生卻沒學來，實為不肖之徒，因此不敢動筆；二則工作、生活都平平淡淡，沒什么成績可以匯報，也就沒有寫信的動機了。雖然沒寫信，但學生對老師的教誨卻始終銘記在心，學生也在學著老師的樣子在教學生。沒有老師的學識修養，老師的風采是學不來的，但寄希望于萬一吧。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