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唐小清記者素不相識,只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知道我們編寫的《黑龍江文學通史》快出版了,就主動提出采訪。起初,我并不在意這件事,以為這是記者的職業習慣,搶新聞而己。沒想到,就是通過工作,我們成了忘年交的朋友。
有一天,小清突然來電話說要到我家。喘息未定的她爬上6樓,顯然這是有備而來。她看了剛印出來的文學史,圖文并茂,4大本,感覺很新鮮,就說這里邊肯定有很多故事。我說,文學史是一項集體成果,全課題組十幾人,大多數是離退休的老教授、老專家,其中有3人沒等到書的出版就去世了。我自己還茍延余生,要談就談他們吧。
我先談的是刁紹華,黑大教授,專門研究俄羅斯文學的著名學者。他在文學史中擔任“俄僑文學”的撰稿。他接受任務沒多久,就檢查出了肝癌。一天,他打電話告訴我,要到上海去做介入治療,他讓我放心,臨走前要將他承擔的那部分稿趕出來交給我。
過了一年后,刁老師的病情加重了,已進入肝昏迷狀態。我與課題組的黃定天、郭淑梅去看他,給他捎去了稿費。在醫大二院一間病房里面,我再次見到的刁老師已經完全脫了相,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他。他的老伴孤單一人在病榻前,我們喊了幾聲刁老師,他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只有鼻息尚存。他的研究生郭淑梅也親切地呼喚他,他把眼珠轉向她,說不出話來。我說,刁老師,我們看你來了,你還認得我嗎?他吃力地翻動了一下身子,突然說,你是彭放。一會兒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文學史……還有一個地方要改……等我回去……”話未說完又昏了過去。刁老師在生命垂危的彌留之際,連平時最親密的學生也認不得了,但還能想起他寫的文學史,我忍不住熱淚長流。刁老師留給文學史的最后遺言,成為鼓舞我們完成文學史工作的力量。
我講的第二個故事是尚存寶。省歌舞團創編室主任,國家一級演奏員。他在文學史中承擔“歌詞文學”一章。我與存寶先生此前素不相識,他經別人推薦進入到課題組。此人講朋友,重信義,喜飲酒。他也是接受任務不久,檢查出患了胰腺癌。待到做完手術,我才去醫院看他。據介紹,他的肝、肺、腸均割去了一大半,擔心他活不過來,可他憑著頑強的意志活了下來。出院后我心疼地勸他,別寫了,或者再找一個助手幫他搜集資料,均遭拒絕。半年后,他把8萬字的初稿拿出來,誰知道他是怎樣完成任務的啊。存寶出院后,幾次三番地化療、放療,嘔吐、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他每天伏在小桌上,用一只拳頭頂著難受的腹部,以畢恭畢敬的鋼筆小楷,一筆一劃地寫。又過了半年多,尚存寶從珠海的孩子那里休養回哈,我打電話給他,書稿的校樣出來了,你要不要看一下?他很高興,立馬回電話說,要到我家來取,我滿以為,他病后休了一年多,身體可能恢復得滿不錯了。可當我去車站接他時,他從出租車上下來,嚇了我一大跳,用骨瘦如柴形容他已經遠遠不夠了,他的臉頰和手臂已經沒有肌肉了,只是一張皺巴巴的皮包著骨頭。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手上還拎著一個馬扎,我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我走不動,累了,坐下歇息……”從車站到我家不過200米,他真的在中途放下馬扎坐下,喘息了一會兒。他告訴我,醫院已經不收他住院了,“我現在吃傣藥,一天1000塊錢。”在我家樓下小院里,我向他匯報了文學史編寫的進展情況,他向我談人生,談理想,也談了他好喝酒而可能得下這個不治之癥,還談了他死后對自己喪事的安排。他談得十分輕松、曠達,聽得我五內俱焚,毛骨悚然。我又勸他書稿不用你校對了,我就幫你校吧。他堅持要拿回家去自己看,說是還要增加一些內容,幾天后我收到尚存寶親自校對的書稿,仍然是那種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有幾千字的內容是新寫的。
收到校稿不到一周,一天晚上,尚存寶的妻子從211醫院給我打電話說:“存寶已經不行了,可能過不去今天晚上。”我跑到醫院,存寶已完全不省人事,我只好陪著他的家人哭了一場。當晚,一個好人,一個把最后生命貢獻給文學史的人,與世長辭了。
我講完這兩個故事,顯然把小清記者感動了,她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聽我講完。后來我哭了,她也陪著我流淚。她是位能走入被訪者心靈的優秀記者。那天,我們講得很坦誠,很投機。3天后,她把5000多字的專訪寫出來了,還在電話里念給我聽,甚至連大小標題都征求我的意見。在我的感覺里,小清好像不是學文學的,她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她要用多少時間閱讀多少資料,才能寫出那篇文章啊。那篇題為《千家輝煌文學史,鑄就龍江半世夢》的專訪,發表于黑龍江日報,是她第一次向世人宣告了黑龍江文學史的誕生。
今年4月1日,《黑龍江文學史》在省社科院召開出版首發式。她的文章,比較全面地介紹了文學史的內容和寫作經過,在會上散發。我沒想到小清對工作盡職盡責,且十分細心,為了開好這次會,她首先想到省報在市面上不零售,自己墊上錢為我們事先預訂了報紙。當與會的人都在閱讀她寫的報道時,她卻像一個靦腆的小學生,坐在會場的角落靜靜地聽大家的講話。會后,小清說,社長給了她任務,還要對我進行一次專訪。我不理解她們采訪工作的忙和累,更不知道她愛人正住醫院,就主動聯系約定采訪時間,去編輯部找她時,已是上午11點了,她禮貌地請我到休息處喝咖啡,她本人談話和面容都顯出十分疲憊的神色,但仍拿出筆記本認真地記著。我談了我那至今仍然十分貧困的家鄉,談了我如何從四川大學畢業后分配到黑龍江,當了扎根邊疆的移民。我說,我的根在巴山蜀水,事業的成熟在哈爾濱,當年與我一同支邊的5位同學都打道回了川府,是我親自把他們一個一個送走的。當最后一個同學帶著黑龍江新娘登上南下的列車時,我跌坐在車站的月臺上,落寞得掉下淚來……
采訪還未結束,我發現小清的面色很難看,像是很難受的樣子,這中間她去了兩次衛生間,還接了一個電話,她坐立不安。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我愛人正在醫院里會診呢,醫生說他腦里長了個什么東西……她解釋說,這段時間工作太忙太累,家人有病,還要照顧孩子,真的不堪重負,什么毛病都找上來了。
不久,她采訪我的那篇文章也在省報上發表了。這篇長達5000多字的專訪,該不是她守在丈夫的病房寫出來的吧。當我捧讀這篇長文時,不禁感慨萬千,干我們這一行的,一輩子倒騰文字,誰沒有過精神之旅?我想到了刁紹華、尚存寶,他們已經走了。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想到省報的小清記者,人間真情感人的故事,都是經他們報道出來的。這些幕后的默默無聞的人,通過一部文學史把我和他們連在了一起,我們成了肝膽相照的朋友。
(本文作者:省社科院研究員 黑龍江文學史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