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資本市場近來最受矚目的事情,一是股指不斷下滑,一是涉及上市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的大量假賬問題。2001年12月30日中國證監會發布規定稱,國內上市公司在籌集資金時應聘請獲中國證監會和財政部特別許可的國際會計師事務所,對其財務報告進行審計。顯然證監會期望,通過執行這一規定,可以實施更嚴格、更有效的審計,改進和提高上市公司財務信息的質量和真實性,增強投資者對上市公司及注冊會計師審計的信心,順應會計準則國際化的必然趨勢,進一步推動上市公司會計準則國際化和加強對上市公司審計監督。
然而湊巧的是,2001年年底美國也發生了能源巨頭安然公司申請破產的案件,為安然提供財務審計報告的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正面臨各級法律訴訟。近年來安達信涉及多起審計失職問題,而且從1999年計算,安永、德勤、普華永道、畢馬威等會計師事務所同樣存在著執業失職(見前文)。安然事件作為導火索,引起越來越多的人發問,會計師(包括被認為最具聲譽的國際“五大”會計師)失去公信力了嗎?
從本質上講,會計執業是一種商業行為,進行詳盡可靠的審計需要很高的成本。在給定的傭金水平下,沒有人愿意主動支付成本。因此真正的問題應當是,在什么樣的條件下會計師事務所愿意花費如此高的成本?
簡言之,會計執業就是上市公司提供財務報告,交由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并提供審計意見。會計做假和林林總總的假冒偽劣產品市場一樣,同樣有供給和需求兩方,如果沒有上市公司對假賬的需求,會計師事務所的失職行為是難以想像的,那是一種只有損失、沒有收益的行為,不會形成會計執業做假的市場。上市公司對假賬的需求,是會計做假市場的原發動力;加上注冊會計師或者出于疏忽,或者通同造假形成供給,這個市場就形成了,而且供需雙方容易結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利益體,利用會計執業的高度信息不對稱,以各種復雜的財務報告來掩飾做假行為。因此要控制會計行業執業的道德風險,應從強化做假市場中供需雙方的約束條件入手。
明晰的和受保護的產權是需求方約束的基礎
從需求方來看,上市公司在總體上是要求真實的財務報告的,這是因為投資者對管理層的行為有足夠的約束。這個約束最基本的前提是,資本市場里的錢都是有主的。有主之物不容易受到侵害,因為主人們會盡力維護自己的利益。這首先體現在改善上市公司的治理結構上,投資人或者通過積極的方式來選舉管理層甚至改變公司的治理結構,或者通過消極的“用腳投票”的方式撤資,向管理層施加壓力。機構投資者的作用同樣重要,他們的投資資金也是有最終所有者的,投資行為必須為這些主人負責。在市場交易中,投資者既可以是“多方”,也可以是“空方”,也就是說,資本市場上并不是只有靠拉高股價才能盈利,還可以通過預期股價下跌獲益。
在這種基本機制下,市場上會形成買賣各方多種利益主體,他們之間出于對自身財產增值的需求進行競爭,使得公司股價收斂于其真實的價格水平上。公司各個股東和機構投資者自身的利益要求,將在很大程度上約束公司管理層提供真實的財務報告。
當然,這個機制并不能保證絕對不出錯,但市場內部各個主體的利益要求,會最終校正這種錯誤。在安然案件中,正是由于買方分析師和“空方”投資者有激勵去了解安然的真實財務狀況,才盡早地揭穿安然的內幕。(參見本刊2002年1月5日號封面文章《誰揭穿安然》。)
約束上市公司行為的基本前提,是要有清楚界定并得到保護的產權。這個機制,是發展資本市場的基石。
行業自律是供給方約束的制度結構
市場機制對上市公司的約束無疑會減少會計做假的需求,也意味著將同樣減少審計通同做假的機會。美國對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執業的約束,進一步降低了這一可能性。
美國會計師事務所的約束主要來自“受監管的自管管制”這一行業自律的基本架構。行業內部成立的協會制定執業的基本準則,政府監管機構SEC(證監會)行使對基本準則的最后監督權。SEC并不輕易干涉事務所的執業,但當事務所違背執業要求時,SEC可以取消它審計上市公司財務報告的資格,甚至會加強對整個注冊會計師行業的管制。這些措施,都會嚴重損害事務所甚至整個注冊會計師行業的利益。因此不論在事務所內部的會計師之間,還是在事務所之間,都有一種相互制約的力量。
比如說,對于一份審計報告,一般要有數名合伙人和其他注冊會計師共同簽名認可,他們出于保護自己利益的動機會監督其他人的行為;政府加強管制會減少會計師行業的業務空間,例如SEC一直堅稱行業不能同時從事審計業務和咨詢業務,因為這樣會被懷疑失去審計執業的獨立性。為了維護同時執業的權益,保持高質量的審計業務是最基本的要求。共同的利益使得會計師行業加強協會的約束和相互之間的監督。在這個基本框架下,會計師事務所的執業約束主要由市場內部的這些利益相關方提供,相對而言,政府監管部門更多的是行使最后的監督權,而把最重要的制衡力量留給市場。
無論是上市公司方面也好,會計師事務所方面也好,市場中的約束機制要真正起作用,司法介入是必不可少的。市場機制形成的一切約束最后都要歸結到一點,即最終追溯做假者的責任,而司法正是承擔了這種職能。美國司法對做假者的罰款乃至入獄的判罰,決定了做假行為的成本;同時對做假者的高額罰款會吸引市場其他力量密切關注做假行為。懲罰的力度是否恰當,取決于能否調節會計做假(包括上市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的成本和收益,只要做假行為一旦被發現,其損失要遠遠大于其所得,這樣的約束才是真正有效的。
誠信是競爭的結果
國際“五大”正是在上述約束條件下發展起來的,也只有在這種約束下才能發展起來。由于會計執業是高度專業化和高度信息不對稱的,一般投資者缺乏相關知識,因此對品牌非常敏感。投資者相信“五大”提供的審計意見,就是相信這種品牌的商業內涵:一旦發生執業質量問題,不但可以令事務所聲譽和財產受損,甚至可能令事務所破產,也能使合伙人和注冊會計師入獄。在市場總體需求真實財務報告的環境下,“五大”的競爭力就是這種苛刻的約束條件“逼”出來。
國際會計師事務所的發展趨勢,也是這種約束條件的結果:高質量的業務,要有全球性的資源、各個行業的專業人才、高度分散的客戶以及多年的聲譽。這就是為什么此前國際事務所不斷合并以求壯大的原因。優秀的會計師事務所必須有足夠的實力提供真實的審計意見,而且必須有足夠的財力來支付可能的巨額罰款。
當然,即使在這種約束條件下,同樣還會發生會計執業的質量問題。但這和其他行業一樣,只是一種市場中的企業行為。企業在競爭中出錯,就有可能被淘汰,但是整個市場并不會因為這個企業的消亡而受損,因為還剩有別的優勝者。會計行業也是一樣。1990年11月,美國第七大會計師事務所Laventhal & Horwath背上巨額訴訟賠款,失去市場信任,最終被迫申請破產;隨后安永同樣遇到嚴重的執業危機,所幸依靠多年的聲譽和其雄厚的實力終于挺過一場危機。
如今的安達信,是否能依靠其90年的聲譽度過難關呢?據業內人士分析,安達信的問題主要出在事務所內部的約束力度下降。安達信在和原來的安達信咨詢分拆以后急于拓展業務,而且為了節約審計成本,盡可能地減少審計程序。對于信用等級很高的公司,其財務報告往往是可信的,審計就顯得“多余”;減少審計程序雖然降低了成本,卻增加了風險。安然、Waste Management Inc.等公司在案發之前都是信用等級非常高的公司,它們的失敗對安達信來說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如何防止淮橘化枳?
中國和國際“五大” 在會計執業質量上的差距,是兩種不同約束機制的結果。
從上市公司方面來看,中國資本市場在早期承擔了為國企解困的任務,上市公司絕大部分都是國企,而國企的財產在運行中是難以找到最終委托人的,國有資產產權難以受到有效的保護,這決定了上市公司首先就缺少了提供真實財務報告的內在約束力量;相反,公司更傾向于提供假報告來獲益。
從投資者方面來看,由于中國股市的特殊性,只能靠拉高股價這種單一的形式盈利,機構投資者對公司的財務狀況的興趣遠遠小于操縱股價的興趣,因此不會形成約束上市的力量。市場上因此形成大量的做假需求。會計師事務所面對的市場,是一個對做假需求很大的市場。
對會計師事務所執業的約束同樣缺乏。中國會計執業是一種權力,它事實上沒有承擔相應的義務,因為沒有有效的力量能夠切實迫使它履行義務。我們既沒有看到受害的投資人的有效追溯力量,更看不到來自行業內部的制約力量。中國會計的執業資格在很大程度上是行政權力決定的,立業的基礎是權力而不是誠信,質量的競爭也就變成了權力的競爭。再加上司法力量的缺失,幾乎看不到任何的市場制約力量。最壞的情況是,當做假的凈收益要大于誠信執業的凈收益,就會促成供需雙方的完美結合,市場上于是出現大面積的會計做假。
不惟中國本土的會計師,在不同的約束條件下,國際優秀事務所的執業行為也不一樣。世界銀行一份報告曾指出,東南亞金融危機時,“五大”的業務有可能實行了較低的審計標準。事實上,在杰威、格林科爾、歐亞農業等事件中,人們也存在著同樣的質疑。
因此,作為同樣發生在安達信身上的案例,中國的格林科爾、杰威事件和美國的安然、Waste Management Inc.事件有著本質的不同。前者是因為中國的約束條件不足以提供足夠的壓力,而且失職行為不會對事務所產生重大的影響;后者所受的約束是到位的,安達信由此遭受的損失,將給自己帶來危機。因此,安達信在美國的失職,只是涉及一個事務所自身的興衰,會計行業整體并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損害,相反,它會使得整個行業更加注重自己的執業質量,其他利益主體也將提供更嚴格的約束條件,市場本身會有校正的內在機制。而安達信在中國的失職則是由于整個行業執業制度約束的缺失,并且沒有校正失誤的市場力量。
證監會出臺的新規定,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對國際“五大”“百年老店”聲譽的信任。“百年老店”聲譽的商業意義在于:一旦發生執業質量問題,老店的損失要遠遠大于所得。而這需要上述提及的一整套制度來保證這個約束切實起作用。
中國的會計執業則缺失這種制度性的約束條件。“五大”進入中國,面對的是中國的約束條件,而不是美國的約束條件,它們在美國表現良好,并不意味著在中國也能表現良好。尤其如果當它面對普遍要求做假的上市公司時,提供真實報表的成本有多高?失職被發現的概率有多高?處罰的數額和失職者的損失有多大?所有這些都決定性地影響“五大”在中國市場中的表現。
引進國際“五大”的競爭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起會計執業乃至整個資本市場有效的制度約束,從而提供一個可形成競爭的環境。如果缺失這些約束條件,引進國際業務最樂觀的結果也許是只能治標,卻無法實質性地提高國內會計執業的質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