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聯(lián)陞為什么生氣》一文質疑

謝泳同志研究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掌握豐富的資料，分析深入透徹，且富于同情，我讀后常常深為感動。但這篇《楊聯(lián)陞為什么生氣》（載《書屋》雜志2000年第10期），我卻有不同看法。

此文根據(jù)趙儷生先生的書，似乎楊聯(lián)陞是一個毫無禮貌、不近人情、甚至自命為美國人的“高等華人”，我想這中間是有誤會。大概趙先生和謝泳同志都不知道楊聯(lián)陞是個有病的人。一九五八年，他開始患精神病——抑郁癥，犯病后腦子活動無法控制，煩躁不安，沒有一刻安寧，身體虛弱無力。嚴重時甚至立下遺囑想自殺，必須進醫(yī)院進行電療。一九五八年犯病后到一九五九年四月份才開始好轉。以后每一兩年病一次，一般少則三五個月以后好轉，長則經(jīng)年，大體上三年里面有一年是在生病。

楊聯(lián)陞是很好客的，差不多每周都有兩三次招待客人來吃飯，來客的留言簿三十年中就有十六本之多。但是，當他生病的時候就絕對不會請客人來。據(jù)道申同志所抄錄的留言簿來看，一九八七年一至四月留言簿全是空白，這恰是趙先生訪美的時間。以后的五月、六月、八月、十二月共只有四次來過客人吃飯。道申同志從日記中查他父親的詩詞，一九八六年有詩十三首，直到一九八七年七月五日，才又有一首，中間全是空白。這些情況都說明一九八七年四月趙儷生先生去美時，楊聯(lián)陞很可能尚在病中，或者大病初愈。

今年四月中旬，恰巧道申同志的兒子華岳赴美留學，于是叫他到祖母那里查閱他祖父的日記。華岳電話報告說，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這一天的日記是：“不知所云的某君由旅館來電（71歲，可能認識蔣浮萃），不能吃外國飯，旅館七十五元一天太貴，應來三個月，已去(華岳注：英文，猜可能是地名)，想退款回去，想去(華岳注：英文，可能也是地名)。認識山東大學某公□□□□□□(華岳注：有半句看不清)，氣一女士照應不力。”日記一側有“愛莫能助”四字，字體、墨跡與當日日記不同，顯然是日后加上去的。

楊聯(lián)陞的日記，不像李慈銘那樣是預備給后人看的，可信程度應該較高。首先，他似乎不知道來者就是山東大學的趙儷生；其次，兩人那一段極不愉快的對話不見于日記中，這有幾種可能：或者楊故意不記，或者楊因病中，神經(jīng)不健全，因而沒有記，而事后追記的“愛莫能助”四個字和趙儷生書中所說又似乎有矛盾。總而言之，楊聯(lián)陞當時是不是這樣生氣恐怕還是個問題吧。

謝泳同志懷疑楊聯(lián)陞那一席話，是他回想起清華做學生時期，左派學生和右派學生之情況而引起的，這種解釋我也有所懷疑。

據(jù)我所知，楊聯(lián)陞作學生時，政治傾向是中間偏右。到美多年以后于政治更不關心。在他心目中，業(yè)務高于一切，他一九七三年回國主要是因為總理對回國探親的趙元任夫人說：“楊聯(lián)陞、毛子水（兩人都是胡適指定為其整理遺稿的人）我都知道，我們歡迎他們回國看看嘛！”楊聯(lián)陞當時很小心，很多親戚、朋友都不敢去看，怕連累他們，只有周一良因為是“梁效”成員，不會受到影響，所以要求見周。從這種心態(tài)看來，說他還斤斤于幾十年前清華同學中左右派之爭，似乎無此必要吧。

總之，楊聯(lián)陞是否如此生氣，如果生氣是為什么原因，恐怕還是個謎。

關于楊聯(lián)陞去美，并非公派。經(jīng)過是這樣的：我經(jīng)洪煨蓮先生介紹，給當時在北京的哈佛大學教授賈德納先生搜羅并翻譯日文資料。三十九年前我獲得哈佛獎學金，將去美國，賈德納很愿意我再推薦一人幫他，我當時初識聯(lián)陞，對他極為佩服，但不知他日文如何，所以征詢了錢稻孫的意見。錢認為可以勝任，我就把他推薦給賈德納先生。后來賈回到劍橋，想讓我繼續(xù)幫他閱讀日文雜志，而我那時已領取哈佛的全時獎學金，不得再兼職業(yè)，因此賈德納先生自費邀請聯(lián)陞來美一年幫他工作（賈家里比較富裕，故有此能力）。聯(lián)陞到美后，在賈家吃住，以后因受知于趙元任先生遂領取哈－燕京獎學金，成為正式研究生。謝泳同志文中說：“楊到美國去是正常的留學生，初期還是公派。”不夠確切。

二○○○年五月十四日口授歷史系研究生筆錄，合志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