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佩龍是在一個明媚的夏日,他是低著頭被他的媽咪帶進舞蹈教室的。他12歲半,穿著一身整潔的黑西裝,雪白的襯衫領口上一絲不茍地打著黑領帶。他怯怯地靠門站著,好像隨時準備逃走,而又舍不得離開。我問,喜歡學舞蹈嗎?他扭頭看著媽咪,匆匆點了點頭。就這樣,佩龍成了我們舞蹈學院不多的男生中的一個。
在加拿大的溫哥華,學習舞蹈的風氣很盛。但是人們來學習舞蹈并不是要當一名舞蹈家,或是一定要靠舞蹈來謀生。他們是為了具備更好的品質和素養,才把自己投入到飛速的旋轉中去的。就像早年英國中上層的孩子一定要學習宮廷舞蹈和接受芭蕾舞蹈訓練,以使他們形成英國社會希望他們具備的氣質和涵養一樣。
佩龍每周3次來跟我學舞蹈。開始時,他也許是學生中最不開竅的一個了。不論做什么動作,他一定要看他媽咪,似乎希望從媽咪那里得到指示。我發現,佩龍沒有同齡孩子應有的自信。原來,佩龍的曾祖父早年過得很苦,全憑機敏和苦干,在臺灣新竹創下了一片基業。后來祖父在這片基業上開拓出了更恢弘的天地,并將愛子送到美國深造成為現代實業家。為了子孫將來不經歷自己經歷過的苦難,三代長輩、特別是曾祖父當然地將佩龍當成共同教育的對象,嚴加管束。在中國最傳統的文化和美國最先進的觀念的交叉影響下,佩龍沒有了一切同齡人可以擁有的自我,他幾乎沒有一件事情能讓長輩滿意。終于,佩龍在長輩心目中成了一個做什么都不會成功的人,成了全家的心病。慢慢地,連佩龍自己也覺得自己是一個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廢物,成了一個沒信心的脆弱的孩子。
最著急的應當是佩龍媽咪,她覺得佩龍在新竹近乎嚴酷的管教中活得太苦、太不開心了。為了讓他解脫出來,便移民到了加拿大,還將佩龍送到了我的班上。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我發現佩龍是一個很有條理、很有潛質的孩子。只是習慣了大人的教訓和安排,沒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一次學習新舞蹈,佩龍又老是回頭看媽咪,總是跟不上同學們。我就毫不客氣地將佩龍的媽咪請出了教室,佩龍的淚水在眼里不停地轉,但我還是硬起心腸讓他繼續跟著學習。并很具體地告訴他,他什么地方學得快,什么地方做對了,什么地方已經有了舞蹈中應當有的動作和韻味。隨著時間的推移,滿頭大汗的佩龍完全投入了,眼睛里流曳出無比陶醉和享受的光芒。時間過得很快,兩小時后佩龍完全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和諧地舞蹈了。要下課時,佩龍突然紅著臉請求大家陪他再跳一遍剛剛學會的藏族舞蹈,因為這是他成功學會的第一個中國民族舞蹈。正要去換衣服的同學們熱烈地為他鼓掌。樂聲響起來,同學們翩翩起舞,佩龍在越來越快的節奏中飛速地旋轉、旋轉……教室外,將臉緊貼著落地窗的佩龍的媽咪泣不成聲。
一年后,我們受到邀請,要去臺灣參加國際藝術節。這時的佩龍已經長成一個健壯的少年,是我們舞蹈學院舞蹈團合格的團員。他已經融入了我們,融入了藝術,更融入了舞蹈藝術造就的人文精神。他告訴我,他一定要很好地舞蹈,他要讓闊別一年半的長輩們看到真實的他。
我們赴臺演出的消息早早地就讓佩龍的家人知道了,他們在等待,等待他們的希望被證實。
我們的演出安排在中山紀念堂,佩龍的家人和許許多多熱心的觀眾一起,早早就來到了會場,就連平時已經不出席聚會的佩龍的曾祖母也在大家的攙扶下來到了中山紀念堂。演出開始了,佩龍的家人屏住呼吸盯著臺上熱情奔放、動作嫻熟的佩龍,驚喜不已,萬般感慨。誰都沒有想到遠在加拿大的黃皮白心的華裔孩子能這么有中國味,能通過舞蹈傳遞這么純粹的民族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他們看到了一個充滿自信、讓人心動的嶄新的佩龍。他們清楚地意識到,佩龍一定能夠做好他應當做好的事情。
演出結束后,許多觀眾伴我們走出中山紀念堂,門外的道路兩旁擺滿了一人多高的花藍,光佩龍的曾祖母就送了14個花藍,以祝賀曾孫在人生的第十四個年頭上終于長大了。他的成長是憑借著舞蹈藝術的潛移默化的力量,憑借著人類人文精神的精髓——藝術感召而提升的。
望著幸福的佩龍和比他更幸福的長輩,我由衷地慶幸自己,慶幸自己選擇了在異國他鄉教授中國民族舞蹈藝術。舞蹈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學習舞蹈會給人們的生活帶來美好,它所包含的是沒有疆界和種族隔閡的人類共存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