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繩是我最敬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之一。1982年后,我有幸在他領導下工作。那時,我們是一群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對胡繩的大名是熟知的。中央任命他來當黨史研究室的主任,大家自然想快些一睹風采。可是得見其面時,才知道他是個胖胖的和藹的老頭。當時,我們一般尊稱他胡繩主任,有時也不憚冒昧叫他老胡。他總是慈祥地笑著作答。
得知胡繩大名,是由讀他的書開始的。記得在做知青的時候,就讀過他的《帝國主義和中國政治》一書。但那時患的是“缺書饑渴癥”,有書就抓住讀,所以印象不深。進大學讀了歷史系之后,這本書才真正引起我的敬佩。佩服的原因是,他在書中使用的史料,都是最常見的,沒有什么秘藏。但整個分析卻出乎別人之上。在歷史系學生看來,這就是造詣。這本書極為精確地闡明了由于帝國主義侵略的一步步加深,近代中國社會內部所發生的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化。可在寫作此書時,胡繩只有二十多歲。
史學界有個傳統或者說學術意識,那就是誰占有的史料多,誰的學問就好。在一般意義上這當然并不錯。但事實上,任何史學研究,不僅需要扎實的史料,更需要思想和觀點,需要那種在融會貫通了歷史現象之后所提煉的思想。因為沒有思想和觀點,再現的歷史也就沒有了靈魂。從《帝國主義和中國政治》這本書里,我得到一個深刻的印象:胡繩是一位特別以思想見長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他的突出特點,就是每一次下筆,都是在鮮明和深邃的觀點指導下。
后來有幸在胡繩領導下工作,我的上述感覺自然日漸加深。《胡繩文集》我翻閱過多次,每一次都有如同一位思想者對話。他給你以指點,他教會你許許多多的東西。晚年胡繩,學術思想越加精湛,對歷史現象的分析越加透徹。他真理在手,勇猛前行。他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研究,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
為了紀念胡繩主任,我愿意寫下這樣幾點感想:
首先,胡繩同志晚年的研究,決不是為學問而學問,而是有著強烈的現實針對性,特別的著眼點,為改革開放大局做理論闡釋。他多次說過,做歷史研究,實際上是由于現實的需要。他說,黨史研究要注意現實生活中提出的問題,包括實際問題、思想問題和理論問題。黨史研究如果只是看過去,無目的考據某些歷史事實,而不注意當前的問題,黨史研究就不會有生命力。據我觀察,他晚年的所有研究,都是發應所發,有的放矢。
例如,在1994年西安的一次學術會議上,他講了這樣一件事:從八大到反右,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黨的總路線就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其中的深層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分析說:除了那些國際國內的特定誘因外,恐怕很重要的一條,是我們對八大所提出的路線,并沒有想得那么清楚,認識得那么透徹,結果一有小的波折,就對總路線發生動搖。胡繩講這番話是在1994年9月。當時,小平南巡講話已經發表。大家知道,20世紀90年代初,由于國際、國內出現的風波,一些人曾公開對改革大局產生懷疑。胡繩同志講這樣一個心得,用意就在于指出,如果不對黨的基本路線有一個深入的認識,那么,任何小的波折和歷史“插曲”,都可能動搖我們改革的決心,回到老路上去。歷史的經驗具有極大的參照作用。我當時真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受。因為八大的歷史,我們是熟悉的。而我們身邊的事情,又是親身所歷。但我們卻缺少將兩個歷史現象聯結起來加以對比說明的智慧。我似乎一下摸到了歷史滾動中的那些內在邏輯,明白了歷史研究對解釋現實、發人警醒的功用。
其次,在胡繩晚年的研究中,更有了一種探討真理的無私與無畏。人們會注意到,自1994年胡繩同志在《人民日報》發表長文《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之后,圍繞著他提出的一系列觀點,爭論幾乎沒斷過。特別是胡繩同志的文章《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關系:世紀之交的回顧和前瞻》、《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再評價》發表后,爭論之聲更是不絕于耳。百家爭鳴,原本是繁榮學術的必由之路。我相信胡繩也并不認定自己的觀點不能討論。但是,的確有人在使用極端政治性的語言,給文章扣上嚇人的大帽子。這就使爭論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
我個人對這些濫加的政治帽子是反感的。因而寫了文章,來反駁這些過分的政治指責。同時,我也認真地讀了胡繩同志的文章。這些文章除了給我以深刻的理論啟發之外,更讓我欽佩的,是胡繩晚年探索真理的那種勇氣。胡繩的文章,的確觸及到了中國新民主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構想中最為本質的東西。但是是說理的,是經過大量實踐總結出來的道理;同時,又是睿智的,把我們通常見到卻未能發掘出來的現象,做了深入研究。晚年胡繩,本來完全可以不去觸及那些所謂的禁區(其實也是人為設置的),像人們說的那樣,“保持晚節”。但他顯然沒有那樣做,而是勇敢地、率直地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這是為什么?值得我們晚輩學人三思。
當年,列寧在庸俗生產力論者的圍攻中,也曾經同樣毫不畏懼。他特別告誡布爾什維克們,在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國度中,通過革命所獲得的社會主義,必需在獲得政權之后,把發展社會生產力放在最為重要的位置。否則,這個以工人鮮血換得的政權,將無法生存。胡繩同志在他的文章里,實際講的正是這樣一個道理。盡管“民粹主義的色彩”這個用語可以商榷,但胡繩同志在闡明他的觀點時,恰恰重復了列寧,發揮了列寧。如果不是懷著不良想法,一個研究者是不應該誤解胡繩的。縱觀胡繩所有關于黨史的論著(他把他的九厚冊文集戲稱為“一小堆書”),我們難道可以得出胡繩是在詆毀革命、反對革命的結論嗎?晚年胡繩,以他最后一絲氣力,向人們講解一個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其勇氣和獻身精神,難道還有什么疑問嗎?
我們經常談論黨性和科學性的統一問題。但往往人們在自己的研究中,會遇到種種困惑。我認為,所謂黨性,就是實事求是性;而所謂科學性,其本質也是實事求是性。這樣,實事求是便應該成為科學性與黨性間可靠的聯結點。離開了實事求是,我們的一切理論、一切宣傳,就失去了立足的基礎。但做到實事求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它需要極為精細的分析、考察和判斷,需要高度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同時,需要一種精神,一種在任何壓力之下仍然固守真理的勇敢精神。我認為,晚年胡繩,真正做到了科學精神和黨性的完美結合。
最近讀到一位學術界前輩紀念胡繩的文章。文稱胡繩是個“本分人”。我覺得這個“評價”很有意思。在中國的倫理價值體系中,“本分”似乎不是一種非常高的“境界”,但真要做到卻很難。也就是不事張揚,老老實實做事。更深一步說就是比較真實,不搞遮掩藏蓋,一是一,二是二。沒有虛的。胡繩晚年官居高位,可在我們眼里,他最本色的的東西,仍然是一個孜孜以求的學者,一個不為名譽虛飾所動的勇于探求真理的人。如果說“本分”是指這樣一種境界,那我們這些年輕人,在自己的學術歷程中,還真是要甘守一份“本分”才是。
(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