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人捷
媽媽領著我去上學。我背上了新書包,里面還有新的鉛筆盒新的鉛筆。學校里有好多好多的新朋友,長辮子的老師把我們叫進一個大房間,不讓我們說話,把我們排起來,挨個坐到桌子前。我坐在第三排,旁邊已經有了一個看起來像我弟弟一樣麻煩的男孩,也流著鼻涕,看見我坐下來,還沖我笑,我才不要理他呢,有一個弟弟已經夠煩的了。墻上掛著毛主席的像,我們家有,小鐵蛋家也有的那種,還有雷鋒叔叔的像,我在好多小人書上看到過。看來新學校也沒什么新鮮的。
長辮子老師站得比我們高一截,我們都仰頭望著她,我希望她講很多的話,就能晚一點放學了。同桌的男孩在那兒吸溜鼻子,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白了他一眼,他沒有看見。長辮子老師這時候說,同學們,今天老師就講到這里,你們可以放學回家了,明天記住不要遲到啊。
同學們真討厭,都往外走,一點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舉起手來,跟老師說,老師,我不想回家。
長辮子老師走到我的桌子前看著我,說,你喜歡學校啊?
同學們也都看著我,我想了半天,沒有說。
老師揮揮手,說,同學們都走吧,老師跟曾佳娜同學一會兒也走。
同學們都走了,就剩下我跟長辮子老師。她說,有什么話跟老師說吧,老師保證給你保密。
我又想了一會兒,我說,我不想回家拉琴。
我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恨的家伙,不是我的同桌李大寶,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學的弟弟,是我的小提琴。它彎彎曲曲的腦袋,鼓鼓的肚子,一看就知道裝滿了壞心眼,每天打它一萬下,我都不解氣。我媽媽騙我說,我在一百天的時候,從一堆玩具里,一把就抓到了玩具小提琴。他們就以為我喜歡小提琴。用我爸爸一個月的所有工資給我買了這把小提琴。到現在我也不相信我會去抓玩具小提琴。小汽車,洋娃娃,自動鉛筆,有那么多好玩的東西,我怎么偏偏會去抓它呢。唉,現在是說什么也沒用了,我已經拉了兩年,還在拉〈霍曼〉的那些空弦和音階。譜子是我媽從老師那兒借來抄的,厚厚的一本,真讓人發愁,什么時候才能把上面的曲子都拉完。我媽也夠笨的,她根本就不認識五線譜,我經常騙她說她抄錯了,她都不知道,還拿著譜子四處找人去對,他們也聽不懂我在拉什么,反正只要我站在譜架前出聲就行。有一次,我的同學到我們家來找我,一進來看見我在拉琴,就嚷嚷,說,是你在拉琴啊,我還以為是誰在鋸木頭。我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下午放學了。我們班的同學一眨眼都回家去了,好像他們的媽媽立刻要給他們生小弟弟,其實小弟弟有什么好,是小尾巴,是跟屁蟲,還是告狀王,是叛徒,奸細。高班的大哥哥大姐姐排著隊唱著歌去學工。學校一下就沒有聲音了。我坐在臺階上,想著過多長時間再回家,就能逃過練琴時間。長辮子老師從辦公室出來,看見我,要送我回去。我堅決不干,她就陪我一起坐在臺階上,直坐到太陽落山。
她跟我保證,她不告訴我媽媽我在學校坐著什么都沒干,我才答應讓她送我回家。
毛毛老師正在我家里等我。我媽媽說等了我一晚上。我忘記了今天是我回課的日子,我準備著爸爸媽媽說我一通,然后晚上不讓我睡覺,可是我爸爸媽媽他們什么都沒說,對長辮子老師別提有多客氣了,他們問了長辮子老師我在學校的表現,長辮子老師果真說話算話,然后爸爸媽媽送她出去,謝了半天。
毛毛老師教我拉琴,人家都叫他北京知青,說他的爸爸是什么音樂學院的先生。他跟我爸爸媽媽講一樣的普通話,跟長辮子老師他們說的話就不一樣。毛毛老師拉得可好了,好聽,動作也好看,前后左右的晃動。可我一學他那樣,他們就說我,一定要我站得像門一樣直,你想想,那得多累啊,弓子還不能亂跑,在四根弦上忙來忙去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可我媽媽說了,我一定要學,到時候我就不用像毛毛老師那樣下鄉當知青了。那有什么不好?毛毛老師從來就沒有說過他不愿意當知青,再說了,會拉小提琴也還不是當了知青嗎?我喜歡我的毛毛老師,他跟我們那兒的所有的男的都不一樣,比弟弟的手還白,也不像我們的數學老師那樣指甲里都是黑東西,他總是穿著白襯衫藍褲子,懶漢鞋的白邊白極了,肩上背著軍挎包,手里拎著提琴盒子,每到他快要來的時候,我就趴在我們家窗戶上望他,遠遠地,騎著自行車過來,別提多悠揚了。我真希望他一直騎下去,別停下來。讓我好好看看。可我弟弟總是沒完沒了的鬧,我只好要他跟我一起看,看完了,他就多嘴地告訴我媽,我媽就把窗戶用木頭給封上了,連個縫都沒留,我再也不想理我弟弟了,可他還老要跟著我,我一不帶他出去玩,他就告狀,我媽就罵我,逼著我帶他出去玩,我差不多恨他跟恨小提琴一樣了。
課間的時候,長辮子老師把我叫出教室,問了許多毛毛老師的事情,我哪兒知道那么多啊,我就把毛毛老師平常跟我說的那些話全都告訴她了,她還老問,我都煩了。結果她就去了我們家問我爸爸媽媽毛毛老師的情況,可不知道為什么,她把我們的秘密全都告訴我媽了,要不怎么我一回家,我爸我媽就坐在那兒,像壞蛋審問江姐那樣審問我。這個叛徒。我爸手里的那根雞毛撣子還沒有落下,我就什么都說了。我媽還不如我堅強呢。我還沒被嚇哭呢,我媽倒先哭了,她又沒有挨打。她一邊哭著一邊說著,說她怎么命苦,說他們這樣省吃儉用的都是為了我們,我卻不聽話。我弟弟假惺惺的還跑去拿了毛巾去給我媽擦眼淚。我爸吼著,罰我拉琴,拉了一夜,前半夜我爸看著我,后半夜我媽爬起來看著,天快亮的時候,我拉著拉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長辮子老師一下課就找我,我藏起來,跟她捉迷藏,她在哪兒都找不到我,我躲在操場的旮旯里偷笑。
我發現了一個好去處,賣鞋子的商店,里面有人有凳子,我坐在上面就跟在家一樣舒服。反正長辮子老師也不可能天天跑到我們家去告狀,我在賣鞋的商店磨蹭到他們下班,天也就黑了,我才回了家,再寫會兒作業,留給練琴的時間也就不多了。
這一招還真靈,我爸爸媽媽他們一點都沒懷疑我。就是弟弟總瞪著賊溜溜的眼睛,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我得提防他。
爸爸媽媽都被單位派到鄉下去工作幾個月,要毛毛老師晚上住到我們家里來陪著我們。他睡外屋,我和弟弟睡里屋。我爸爸媽媽要弟弟監督我練琴,一天要拉夠四個小時。毛毛老師很晚才會到我們家,我就得給弟弟煮面條吃,他除了知道叫喚餓,就是在一邊學著我媽那樣,跟真的似地逼我拉琴,我停下來喘口氣,他都不干,手里拿著那根雞毛彈子,掐著腰催我,嚷著,快點拉,不能停。我如果不理他,他就把皮帶甩在桌子上,發出啪啪的聲響,我不怕他,可我怕他手里的皮帶,我真恨不得像那些放牛的苦娃一把就奪過地主的皮鞭那樣奪過他手里的皮帶把他揍一頓。可是那樣也不行,我媽回來一定會聽他的,到時候挨揍的是我也不一定。后來,我就想了一個辦法,他再逞能,我就不給他吃飽,他什么時候餓的不行了求我,我就跟他談條件,在我媽面前,只許夸我,不許告狀。他居然乖乖地就答應了。眼睛里忍著淚,巴巴地看著我,我才給他做了一碗面條,還放了個雞蛋,那天晚上他撐的直打飽嗝,都睡著了,在夢里還不停的哼哼。哼,讓他再得意。
毛毛老師有我們家的鑰匙,到了晚上,他就打開自己走進來,如果我們還沒有睡,他就會很高興地給我們放唱片聽,輕輕地,怕誰聽見,我聽到我爸爸跟毛毛老師說過,那些唱片是我爸在大學里偷偷留下來的,黑色的木頭紋,在那兒一圈一圈的轉著,弟弟聽著就睡著了。毛毛老師很喜歡的樣子,我不喜歡,不是不好聽,是因為我永遠都拉不出那樣好聽的曲子。
弟弟在夢里還打呼嚕呢。毛毛老師也聽見了,我們倆就會面對面地笑著,毛毛老師把我摟在懷里,我很害怕,他的心臟震得我陣陣發抖。他要我閉上眼睛,靜靜地什么也不想,用心去聽音樂,可我還是什么也聽不到,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我爸爸媽媽在我的眼前揮舞著雞毛撣子,它總是及時地跟音樂在一起出現。
我醒來以后,就該上學去了。毛毛老師還坐在那兒一動沒動,唱片還在轉著,也在響著,我還窩在他的懷里,我一下地,他也跟著動了一下,像剛發現天亮了似的,大聲的說,哎呀,這么晚了,該起床了,去上班上學了。
弟弟還賴在床上不愿意起來,毛毛老師又哄又拽地才能把他叫起來,我已經自己洗完臉,背起書包就走,毛毛老師還在我身后喊,哎,吃早飯啊。
長辮子老師終于捉到我了,我下定決心一聲不吭。她什么都不說,給了我幾塊大白兔奶糖,還帶著我去照了幾張像,打扮得漂亮極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搶著把毛毛老師在我們家的情況告訴她了,她只微微地一笑,就跟我回了家。
毛毛老師還沒有回來,長辮子老師像在自己家一樣,把我們家收拾了一遍,又做了滿滿的一桌子菜,都是我們平常愛吃的。弟弟早就不耐煩了,一會兒就去偷吃,被我打了幾下他的手,他還吃,說,我再也不要吃面條了。他以為我愛吃啊。他沒有等到毛毛老師回來,長辮子老師就讓他先吃了,吃完了,他就上床睡覺去了。毛毛老師回來,看到長辮子老師和那桌子菜,站在門口不動。我過去拉他,長辮子老師看著他笑。
我困得實在熬不住也睡了。他們倆還在外屋聊天。我夜里起來撒尿,坐在尿盆上,看著黑渠塹耐馕藎有奇怪的聲音在響,像冤鬼在喘氣,哼哼唧唧的,啊——啊——,我蹭地竄回被窩,蒙住腦袋,但愿不是因為我不給弟弟吃那塊大白兔奶糖他半夜來找我算帳。我趕緊把大白兔塞到他的枕頭下。直在心里禱告冤鬼千萬別來找我。早晨醒來,我摸摸自己的胳膊腿兒還在,松了口氣,弟弟像知道枕頭下面有大白兔似地把手伸進去,一下就摸到它,還說,咦,誰送我的大白兔?
裝蒜。
我站在門口刷牙洗臉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像是長辨子老師,急急忙忙在朝遠處走去。我帶著滿嘴的白色泡沫問剛起床的毛毛老師,長辮子老師呢?他站在那兒,說不上話來,就像我在課堂上回答不上來老師的提問一樣。昨天夜里,他也一定是被冤鬼的那種聲音嚇到了。
我敢肯定。
因為后來我們家常常鬧鬼,鬼一定害怕我爸爸媽媽,他們回來以后鬼再也沒有來過。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崇拜他們,我和弟弟都爭著想把這事告訴媽媽,可是,毛毛老師要我和弟弟向毛主席保證不把家里鬧鬼的事告訴他們。我和弟弟答應了。我們兩個雖然還是想說,但是,誰都不想先做叛徒。
毛毛老師結婚了。是跟長辮子老師。
長辮子老師好幾天都不去給我們上課了,可毛毛老師天天給我加課,長辮子老師叫他出去他也不去,呆在我們家里,常常一個晚上也不說一句話,爸爸媽媽跟著他一起嘆氣。后來,長辮子老師跑來跟他吵了一架,哭著走了,毛毛老師也跑了出去,把長辮子老師領了回來,長辮子老師就不哭了,還笑,毛毛老師不笑,老看著我,我的整個人都在他的黑眼睛里坐著。媽媽把我跟弟弟拽進里屋,也把爸爸叫了進來,關上門,爸爸媽媽都不說話了,聽著外面,可是外面只有啾啾啾的聲音,像媽媽爸爸沒回來時候的鬧鬼,我害怕,忘記了毛毛老師讓我們做的保證,就跟媽媽說了,弟弟沖我做鬼臉,我當了叛徒,這下他又得意了。
真是奇怪,媽媽也讓我和弟弟保證不要去跟外人說我們家鬧鬼的事。我再也不會說了,要說,也要弟弟去說吧,讓他也當一次叛徒。
毛毛老師的婚禮可熱鬧了。長辮子老師也比平常好看,穿著紅毛衣,她跟毛毛老師喝了好多的酒。結果那天晚上毛毛老師醉得在我們家睡著了,嘴里還叨叨著什么,長辮子老師在他床邊坐了一夜,一直看著他,都沒動窩,我們誰都沒睡,爸爸媽媽要我們去睡我們都不睡。他們沒再逼我們。我們都看著長辮子老師。早晨毛毛老師一醒來,也看見了她,他好像嚇了一跳,然后跟著長辮子老師走了,媽媽說,他們回他們的新房去了。她說,新婚的人,都要在新房渡過。我問媽媽,我的新房在哪兒?媽媽拍了我腦袋一下,說我是傻瓜。
結了婚的毛毛老師不愛說話了。每次上完課,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意見,只能在他的臉上看著。我猜他常常不怎么滿意,要不他干嗎總看著窗外不看著我。他什么也不說,就從琴盒里掏出他自己的提琴,拉一遍我拉過的練習曲。當然比我拉的好聽,然后他就再拉一些我只在黑木紋唱片里聽到過的曲子,毛毛老師閉著眼睛咬著嘴唇的樣子,那曲子一定優美,我永遠都拉不到那么好。連毛毛老師那么好都做不到,更別說像象黑木紋唱片那樣了。毛毛老師安慰我,說我只要努力就能達到,我才不信呢,現在我媽都這樣對我,要拉成那樣,我還不被他們的雞毛撣子給打飛了。
上完了課,毛毛老師就用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一起出去遛彎,我真不愿意讓他帶著弟弟,我只想和他一個人在一起。我坐在自行車的前面,毛毛老師呼出來的空氣落在我的頭頂上,癢癢的,也暖融融的,弟弟坐在后面,緊緊摟住他的腰,毛毛老師一拐彎,弟弟就高興地尖叫。
結婚一定不是個好事。
長辮子老師在學校看見我都不怎么愛理我了,我叫她,她也像沒聽見,還常常在課堂上發脾氣,李大寶在上節課有一個字沒認出來,就被罰站了一堂課,鼻涕吸溜著,不敢看長辮子老師。
長辮子老師的辮子也沒了,剪成了劉胡蘭那樣的頭發,可我們還是叫她長辮子老師,沒有人能有她那么長的辮子,毛毛老師肯定也喜歡,我看到過他結婚以前總拉著長辮子老師的辮子在手里玩著。
我們去積肥,長辮子老師帶隊,她批評了我,說我的肥料總是比別人的少,這還是我媽媽半夜里跑到人家的雞窩里偷出來的雞糞呢。我們家養的雞從來就沒有活過三天以上,不像別的同學的媽媽,又養雞,又養鴨,還養貓養狗,都歡蹦亂跳的。我端著那么少的肥料,都不愿意站在同學們當中了。
給農村送肥回來,我就生病了,我躺在床上,到了該去毛毛老師那兒上課的時間了,我還沒有起來,爸爸怎么叫我,我就是不想起床,也不吭聲。因為每次積肥回來,我都要生一次病,爸爸就說我是裝的,想逃避拉琴,掀起被窩把我打了一頓,雞毛飛的滿屋子都是,我跳下床,從琴盒里掏出小提琴,高舉起來,對著爸爸和趕進來的媽媽說,你們再打我,我就砸琴。
這一招真靈,他們馬上都站那兒不動了,看著我手里的小提琴,我顧不上穿衣服,就竄出家門,把小提琴扔到地上,我聽見他們叫我,佳娜,佳娜。后來,我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我坐在鞋店的長椅上,呆到天黑,商店就要關門了,我走出來,一下就看見毛毛老師站在門口,我又想跑,他一把拉住我,對我說,佳娜。我倒在他的懷里,哇哇大哭。
他背起我,我在他身上亂踢亂打,我說,我不要回家。
毛毛老師把我背到他的新房,但已經不新了,鍋啊碗啊書啊譜子啊什么的,全都擱在地上,長辮子老師看見我進來,翻了翻眼睛,對毛毛老師說,怎么又那么晚才回來啊?
毛毛老師說,佳娜離家出走了,我去找她。
長辮子老師說,她自己沒有爹媽啊,要你管那么多閑事。
我說,毛毛老師,咱們走吧。
毛毛老師說,好,這就走。
長辮子老師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毛毛老師什么都不說,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出家門,長辮子老師猛地在我們后面把門關上。毛毛老師蹲下來,緊緊地摟著我,我伸出手去揀的頭發。然后他又背著我去到一處空地,把我擱在高高的臺階上,脫下外套,披在我的身上,說,我們一起看星星吧。
我槔著腦袋,毛毛老師仰頭看著,看得很起勁的樣子,我也偷偷看了幾眼,看著看著,就看下去了,在心里數著,數也數不清。像黑板一樣黑的天,就是比黑板顯得遠,怎么望也望不到頭,把我的心都揪長了,忽悠一下,我就把爸爸媽媽揍我的事忘了。黑色上鑲嵌著亮晶晶的小白點,密密麻麻的。鑲嵌是今天課堂上長辮子老師剛教給我們的一個詞,用在這兒正合適。
這時候,毛毛老師說,好了嗎?
我說,就算好了吧。
他說,那我們回家去吧。
我想起來剛才的事,說,他們會打我的。
毛毛老師說,老師給你擔保,他們不會再打你了。
我想了一下,朝他點點頭,他就又扛起我來,大踏步的向我們家走去,還讓我跟著他一起喊,啊——!
路上沒有人,我們兩個人的聲音可大了,我又被挪到他的脖子上騎著,他使勁快跑,顛得我在他的脖子上站起來了。我扯著他的脖領子,咯咯笑,他也不停地笑,我們倆笑著跑到我們家的門口,媽媽好像聽見了,我還沒有從毛毛老師的脖子上下來,她就已經把門打開,我收住了笑聲。毛毛老師大聲說,我們回來了,你們給我們準備了什么好吃的?
弟弟也來到門口,站在媽媽身后,媽媽趕緊說,有好多佳娜愛吃的東西,一起吃吧。我看著他們的臉色,他們好像真的不生我的氣了。弟弟走過來拽著我的衣角,說,姐姐,我把我的沖鋒槍給你玩。我沒要。
我只吃了幾口,就上床睡覺了,有一點點發燒,媽媽喂我吃了藥,在我額頭上敷了一塊涼毛巾,弟弟趴在我的床頭,用手摸著我的臉,我睡著了。
夜里起來,外屋的燈亮著,我走出去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我夢游呢。滿屋子的酒氣,爸爸和毛毛老師都舉著杯子。后來,毛毛老師把我領上床去。
這件事過去了。我還得天天拉琴。開完了憶苦思甜大會,在操場上站了兩堂課都不能找借口,不是爸爸就是媽媽,反正總有一個人站在我旁邊,看著我,也不打我也不罵我,叫我好好的練。
水開了,媽媽去灌暖壺,我一邊拉琴,一邊朝窗戶外面看著,弟弟和他的一群小伙伴,正拿著柳樹枝追殺,叫聲和嘎嘎的笑聲不斷,我眼看著他們就是不能出去玩。我問我媽媽,為什么不要弟弟學小提琴,偏要我學?
我媽說,因為我是女孩子。
我說,女孩子怎么了?我也要跟弟弟一樣。
媽媽坐到床邊上,說,練吧,大了,你就理解媽的一片苦心了。
我說,我就不理解。
我媽盯著我的眼睛,說,要你練你就練,我要不讓你練將來你才會怪我。
我說,我不會怪你。
媽突然提高聲音,拍著床頭說,少廢話,趕緊拉。
弓子又蹭在琴弦上,吱吱忸忸地,眼淚落下來,掉在琴身,我媽根本就不看我,她看著窗外。
弟弟跑進家來,對我媽媽嚷嚷著說,我餓了。
我媽說,好,這就做飯。
弟弟掃我一眼,就跟著媽媽出去了。我還在那兒站著,拉琴。飯的香味鉆進我的鼻子,也沒有人喊我吃飯。
早晨起來,我去了學校,嘴里還嚼著昨天晚上媽媽說我拉琴拉得好獎勵我的荷包蛋,弟弟在那兒嚷嚷著也要吃,都沒給他。
學校里真奇怪,沒有人,大喇叭里放著一陣陣我好像在哪兒聽見過的音樂,那調子,直把人往難受里拽,我想起奶奶死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心情。我向教室走去,里面有哭聲。我悄悄推開門,長辮子老師正趴在講臺的桌子上嚎呢。我馬上就看了一眼李大寶,他也正低著頭,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他把長辮子老師氣哭了。我坐回座位,長辮子老師哭著說,同學們,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死了。說完,她又趴在桌子上接著哭,哇哩哇啦的捏著嗓門。
我一聽,急了,長辮子老師真是反動,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啊。我驚訝的看看周圍的同學,同學們也都四處亂看呢。大家誰都不敢相信這個消息,一定是長辮子老師瘋了。
音樂停下來,有一個男聲響起,他跟長辮子老師說的一模一樣,我們相信了。可是,毛主席是神,神是不會死的呀。
有同學偷偷的哭,慢慢就變成了一片,再后來,大家都哭起來。毛主席不在了,扔下我們可怎么辦啊。我一想到這兒,哭得比他們都響。還能聽得見其他教室里傳來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把男廣播員的聲音都蓋過去了。李大寶哭昏倒在座位上,我和長辮子老師一起去搶救他,以前真的是錯怪他了。
我沒敢像以前那樣蹦著回家,恨不得踮著腳尖走路。其他同學都這樣。
媽媽也哭紅了眼睛,爸爸好像沒有,但也滿臉的嚴肅,自己坐在那兒抽煙。弟弟突突突地打著沖鋒槍,被媽媽把槍奪下來,說,不許再玩了。說完就把槍扔了。弟弟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著腿哭,媽媽沖過去打他屁股,他哭得更厲害了。媽媽一邊打著,一邊說著,這幾天,不許你出去玩,聽見沒有,你一出去,我就打你。弟弟從來沒有見到過媽媽這樣對待過他,嚇得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哼,他也有今天。我想,我得表現得好一點。所以,我就走到琴盒前,自覺把小提琴拿出來,夾在脖子下面,擰緊弓子,上上松香,卻聽見我媽說,別拉了。
我以為我沒有聽清楚,看著她,她說,主席死了,要停止一個月的娛樂活動,上面規定不許出聲,你這一段就別拉琴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看她,又看看爸爸,爸爸正好把煙掐掉,說,你媽媽說得對,先停一停吧,以后再說。
我的心馬上就要跳出來了,要跳出來快樂的大聲歌唱!
啊—啊—啊—啊—啊!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摸過琴了。我們家很快就遷回北京,媽媽一直都舍不得扔掉那把提琴,琴盒被塞來塞去,總在角落里呆著。我連看都不再看它一眼了。
媽媽領著我去跟毛毛老師告別,毛毛老師拉著我的手,凄然一笑。這個詞,是我多年以后學到的。當時,我無法形容毛毛老師的表情,他站在夕陽中,那么笑著,長辮子老師已經不耐煩地催他做飯了。媽媽本來已經帶著我走出去老遠了,又轉了回去,毛毛老師扎著圍裙在小廚房里炒菜,媽走過去對長辮子老師說,你會把他毀了的。
長辮子老師說,這是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
我媽媽罵罵咧咧的就回家去了,和我爸一起感嘆了半天毛毛老師命運什么的。
后來有政策,知青可以返城,爸爸馬上就給毛毛老師寫了信,卻接到了長辮子老師的回音,說茅惟音不打算回北京,謝謝爸爸媽媽的好意,以后也別再寫這樣的信了。
我才知道毛毛老師的大名,他叫茅惟音。
我們當時在的那個地方是一個叫陽泉的小城市,盛產煤,隸屬于山西。